王茂松
不计代价的“学徒”
1986年,两岸尚未解禁,二十出头的王茂松,已将目光投向了海峡对岸。他敏锐地嗅到了那片广阔市场下涌动的机遇,为此,不惜承担未知的风险,成为最早一批往返两岸“探路”的年轻人之一。
这种对风险的独特嗅觉,似乎与生俱来。去大陆之前,他刚从一个高薪职位上抽身,那时在车行卖雷诺汽车,一个月能赚五、六万台币,足以令同龄人艷羡。可是,当他看到,那些四、五十岁的前辈,依然在酒桌和展厅间,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却户头空空时,他感到一阵恐惧,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。
恰好,他听闻一位自己仰慕的前辈,被同行挖脚,要去整顿一家濒临破产的公司。王茂松毛遂自荐,要求“无薪”跟随。
“我一毛钱都不要”,他对着那位错愕的前辈说,“我只想知道,一家公司岌岌可危,您怎么把它重整。学完这个,我就走。”
他像武侠小说里的武痴,花了半年时间,分文不取,去围观一场商业世界里最真实的“抢救现场”。在那个追逐成功的年代,王茂松偏爱凑到“失败”的跟前,仔细端详它的肌理。这种近乎怪诞的好奇心,让他找到一条非常规的学习途径。他相信,从麻烦与危机中,能学到书本上永远写不出来的知识。
兰州的五年熔炉
1991年,王茂松再次踏上大陆的土地。他先到香港,再去广州,接着转机赴兰州,坐的是一架苏联产的图154,摇摇晃晃地,降落在这个建在黄河河谷两侧的城市。
在兰州,他创立了自己的农副产品贸易公司,专门帮客户收购黑瓜子等农副产品。
那时候,大陆的农产品多是统货,质量良莠不齐。为了满足客户的质量需求,他又开了一家筛选加工厂。卖给他筛选设备的涂鲲耀,也是台湾人,见王茂松人品好,业务做得不错,一拍即合,1992年,在加工厂的基础之上,二人合伙成立了“正昌机械厂”,把涂在台湾的生产能力,转移一部分到了大陆。
创业之初,二人分工明确:精通技术的涂鲲耀,负责工厂的全面经营管理和技术工作,王茂松则继续打理自己的农副产品贸易。
然而,理想的蓝图,很快遭遇现实的挑战。由于两岸的经营环境、管理思维存在巨大差异,工厂的运营并不顺利,连续五年都未能实现盈利。
这五年,也成了王茂松人生的熔炉,将他身上属于年轻人的那种对“风险”的浪漫想象,烧得一干二净。
“没有经历过长期缺钱的人,可能不知道那种日子是怎么过的。”多年后,他回忆起那段岁月,语气沉重,“你一个月缺钱,只是烦恼30天。你一年缺钱,烦恼365天。但是很少人能够经历超过5年,每天一醒来,就得想,我今天还欠多少钱,我今天从哪里找钱,来补这个窟窿。”
“风险”,不再是教科书上那个能带来超额回报的迷人词汇。它变成了一种具体的、日复一日的、足以将任何乐观碾碎的折磨。他形容那种状态“不是人过的” “不得忧郁症、不发疯的话,没有几个人”。
面对持续亏损,二人调整经营方式,王茂松接管工厂的经营与管理,方便涂鲲耀将全部精力专注于他所擅长的技术研发与产品改良上。二人同心协力,开始学着“入乡随俗”,去理解这里的人文、风俗,以及生意场上那些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规则。一步一步,终于将工厂带出泥潭,扭亏为盈。
“窄门”哲学
实际上,王茂松接手工厂管理后,没有寻找什么灵丹妙药,而是选择了一条最苦、最慢的路:打磨产品。他和涂鲲耀共同确立了以技术为核心的企业战略,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质量提升上。他坚信,在任何市场,最终能立足的,只有过硬的产品本身。
这种坚守,在一个日本客户的订单上得到了验证。
东北一家绿豆加工厂,产品专供日本。日本人对豆芽出芽率的要求近乎变态:必须达到99%以上。豆芽比较“娇弱”,往往会因为一颗坏豆,可能在七天的孵化期里长出霉菌,而毁掉一整批货。这意味着,筛选出的每颗绿豆,其大小、饱满度,都必须像工业零件一样精准。
当时能做到这一点的,只有昂贵的日本设备,每台售价超过50万人民币。而王茂松的正昌机械,经过几年的埋头苦干,竟然也能达到同等级别的精度,售价仅需16万。
消息传开,日本客户在采购合同里直接指定:要么用日本设备,要么用正昌。
这个案例,让王茂松彻底明确了正昌的生存之道:放弃广阔却泥沙俱下的低端市场,只走高端这条窄门。
“我从来没有关注市场占有率”他说,“我只关注高端市场。它的量最少,但是利润最高。”即便后来国内仿制品层出不穷,价格低到“比正昌的生产成本还低”,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定价,比同行贵30%甚至50%。
他的底气,来自对技术的偏执投入。他对研发部门的指令简单粗暴:“你只考虑时间(从研发到量产),不要给我考虑成本。”他甚至不让财务告诉他具体的研发开销,他怕自己知道了会心疼,会忍不住去干涉。“研发,你做了,不知道会不会成功。”他说,“但是你不做,肯定死。”
他算过账,做低端产品,成本上毫无竞争优势。他曾去竞标一个项目,国家规定要审查企业缴纳社保的人数,“那么多招标的,只有我一家合格。”可是,作为外企,五险一金按实际工资交,一年就要150万。
他选择做好自己。他的机器能用20年,像丰田车一样,只要会保养,就用不坏。
那个曾经四处寻找风险的冒险家,在经历了五年的磨砺之后,学会了为自己建造一扇窄门,然后倾其所有,守住它。
幸存者的视野
从2000年到2015年,是正昌机械发展最好的十五年。王茂松动过扩张的念头,在兰州新区买了50亩地,准备大干一场。结果,开发商出了问题,700多万土地款投进去,项目却搁浅,至今仍在拉扯。
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。”有时候,他会庆幸当时的“不幸”。他认为,如果新厂盖成,在今天这个市场环境下,光是每月五百万的开销,就足以让他倒下。那五年亏损留下的烙印,让他对固定成本和规模扩张抱持深深的警惕。
作为坚守兰州三十四年的老台商,他见证了大陆市场的巨大变迁。当被问及是否鼓励台湾年轻人来大陆创业时,他的回答充满了现实考量。
“以前的话,可能还有机会”,他指的是老一辈台商依靠信息差和初级加工就能获利的时代。而现在,“你说资金,大陆比台湾有钱的人,多如牛毛。你说技术,除了高端技术,大陆什么没有?你说市场,你会比他们更了解吗?”
他不是说大陆没机会,而是在强调,机会的形态已经变了。年轻人不能再简单地复制老一辈台商的成功路径,而是需要找到新的、更精细化的切入点。大陆市场已经从一片蓝海,变成了一个需要顶尖高手过招的竞技场。
三十多年过去,王茂松从一个不计代价的学徒,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“保守派”。“不管做任何生意,还是保守一点。”他反复叮嘱,“不要太好高骛远,这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保守”,对他而言,并非悲观的退守,而是一种历经焠鍊后的智慧。它意味着,在任何时代,无论外界如何喧嚣,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,将一件事,做到极致,本身就是一种最积极、最强大的力量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