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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憾终生的守望

来源: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台湾光复80周年征文作品    作者:焦永东    时间:2025-11-18

我家庄后有座高于周围地貌的山台,山台下是一条南北向官马大道,站在山台上可以看到来往客商车马。朝夕出入于这片山地的我,平日并没感受到庄后山台与大道究竟有多大多久的人世沧桑承载量,直到我大奶奶七十一岁,我二十六岁那年,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,才让我睁大眼睛重新审视这漫漫长途,究竟载来了多少人的希望,又载去了多少人的失望!

一九九一年农历七月中,一封远自台湾新北的信件送到我家门上,信是村长直接拿来的,说邮电所专门嘱咐过。收信人名有两个:朱方安、汤玉莲。朱方安是我爷爷的名号,汤玉莲则是大奶奶的名号。爷爷早已作古,但大奶奶还在。全家人捧着这封海峡彼岸来的信一时失措,父亲欲拆未拆间想了好一会,嗫嚅着说“这台湾来的信,莫不是你大爷还活着?”因为我家世居西北偏壤,与台湾素无任何瓜葛的亲戚,惟有四十多年前给部队支前送给养的大爷生死不明。父亲拿着信即去找大伯,大伯颤着手拆开来看,两张信纸,是用小楷毛笔竖着写的,繁体字,连念过高中的大伯儿子、我大哥也好多不认得。可落款让全家人喜出望外:朱方平,一九九零年夏七月七日。朱方平,即是我大奶奶失散四十五年的丈夫、我大伯的亲生父亲。

大爷的信满纸辛酸泪,说他还活着,现在两岸开通有了交流,他准备着回来,要看自己的父母兄弟所有家人,只怕失散几十年不晓得家庭变故,只得注明兄弟与媳妇两人名字,防止信件走失。随信并附一老一青照片两张。大伯与父亲捧着照片喜极而泣,大伯急着拿信要告诉大奶奶,父亲忙扯住他哥胳膊,嘱咐慢慢说。大伯一愣随即明白,点点头便与家人走进老人房间。

这时的大奶奶有病卧床,见一家人突兀进房来,侧起身惊愕地瞅着,就在大伯与父亲满脸喜色却不知道咋样说时,大哥嘴快先说了出来:“奶奶,我爷爷还活着,他要来看您了!”

谁?大奶奶耳朵还聪明,听孙儿这一说睁大眼睛,显然不相信。

大伯与父亲抓住大奶奶手热泪盈眶,“妈,我大真的还活着,在台湾哩,”说着一字一句把信慢慢念给大奶奶听。

听完来信,大奶奶毫无力气地跌到枕头上一声没吭,只是长长叹了口气。我们都分明感受出,这一声叹息憋了几十年,今日有了丈夫消息,如释负重,悲乎喜乎?一言难尽!

我的大爷二十三岁上弃学跟随商帮来往口外,一家人的花销全靠他当脚户挣钱维持。当时正值抗日战争非常艰苦阶段,苏联援助中国抗战的大批军用物资须从新疆、蒙古一带转运内地,而大西北交通匮乏,日寇飞机滥炸封锁,单靠一条西兰公路难以为继,于是中国政府征集了大量骆驼队、马拉车、木轮车组成西北支前运输队,进行枪支弹药的转运。大爷就是在这时加入军运的,还一度当了马拉车队小队长,受到兰州支前委的表奖。大爷最后一次来家是日本投降前四个月,也就是一九四五年农历三月初五,大奶奶记得很清楚,这天下着淅沥小雨,身上裹件旧羊皮袄的大爷冷不丁跳进家门,让太爷太太全家人又惊又喜,结婚虽已五载却离多聚少的大奶奶自然欣喜不已,顾不得亲热忙着上灶去做饭。可没呆多长时间,大爷给家里留下些钱,到自己房里与媳妇说了会体己话后就要走。

一家人没想到大爷来去匆匆,都万般不舍,大奶奶更是夫妻情深不愿撒手。据说当时大爷满腮泪珠,说“我还有大事情要做哩,不敢耽误”,并牵住媳妇手说:“玉莲,你想了就到山台子上等着,不用多长时间我就从那面过来了”,说着指了指南方。

家人不晓得大爷究竟在干啥,直到相随着走上官马大道,才发现路上停着一长溜马拉大车驼铃队,车上驼上都载着满当当包裹木箱。大爷说这都是从口外运过来的枪弹,送到南面打鬼子的。等把日本鬼子打跑了,咱老百姓就能过上太平日子。

太爷与家人才明白大爷是为国家干事的,大爷随支前运输队很快启程了。一家人便等着日本鬼子完蛋的那一天,大奶奶抱着才三岁的大伯更是三日两头爬上山台看男人来了么。没想到望眼欲穿这一等等了四十五年,直到青丝变白发有一日突然晕倒在山台上……

大爷失踪二十年后,因为生活所迫,大奶奶与村里一个光棍成了家。三年后,第二个男人在保护社里羊群时不幸被山洪冲走,成了事实上一个寡妇的大奶奶未再嫁,一直守护两个男人留下的一儿一女过活。每当节日阴雨天,大奶奶总默默走上山台,无望中盼着奇迹出现。小不点的我因为时常随她爬上山台,所以我知道,大奶奶守望时节总是泪眼盈盈,常常两个衣袖擦泪擦得湿漉漉的。我小不更事,问“大奶奶,您哭啥呢?”大奶奶搂着我哽咽“我哭夫哩!”

哭啥夫?我不晓得,有时便也陪着哭,每遇此,她一把将我搡开,“娃儿,耍去,莫陪奶奶哭。”

大爷来信第二天,大奶奶突然精神了些,执意要上山台。我们知道,她要看大爷来了没有,此前是无望的期盼,今日可是有了希望的等待,大伯和我们便扶着疾疴缠身的她爬上山台,她眺望远处,老泪纵横,望着望着突然回头问儿子:“我能等着你大不?”

大伯满脸笑容,说“能,妈肯定能等着我大回来!”

大奶奶笑了,竟甩开拐杖,步履蹒跚但不要人扶走下山台。

十个月后,大爷真的从南面大道上姗姗而来,可我那苦难的大奶奶没等着她日思夜想的夫先半个月走了。大奶奶是在大爷生日这天,端着一碗长寿面上了山台,呼唤着“方平、方平”突然栽倒咽气的,那场景真的悲催难言!

还在大爷第一次来信后,大伯就给他回了信,说明家里情况。父母逝去是预料中的事,可妻子还在兄弟还在,两家人生活都好,这让他欣喜不已。因为他几十年做木工自食其力,没多大资产,回大陆见妻儿总不能两手空空,准备了大半年才起身。可多少次祈祷多少次梦想,还是迟了一步。身子要算硬朗的大爷扑到妻子新茔上,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外衣纽扣都撕光了,是大家好劝歹劝把他抬进门的。曾看戏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,我不信。看着初进门时面色红润的大爷一夜间满脸憔悴华发成雪,我真信了。

大爷说日本投降后,支前民工队解散,他正准备回家时,中青壮丁却被胡宗南全部扣留编入中国国民党军队,他分到刘戡的37集团军,陕北剿共时曾远距离看到过毛主席率领的队伍。一九四七年宜川一战胡军溃败,他与另两个壮丁兵乘机脱逃却没跑成,那两个都被打死,他左腿中枪送入后勤队伍,直到退走台湾,服役至六二年才退役。退役拿得微薄安家费后一直靠做木活为生。大爷生性倔犟,自信总有回归那一天,所以孤身一人历经艰辛未曾气馁。两岸通航,他得知妻儿还在,满心欢悦终于盼到了天伦团聚这一天,可没料到相思大半辈子的妻,竟在他快奔到眼前时离去,听了妻是在自己生日这天捧着一碗寿面倒下去的,几十年从没记起个人生辰的大爷悲伤地只抽自己耳光。

大爷想在家乡定居,便给有关部门递了申请书:“我是大陆陇上人,四十年前身不由己被挟台湾的,死了总要把骨骸埋到家乡的土地上。”申请书上还有这么一段话:“台湾是中国的,不是外国和哪一个人的。台湾人大多数渴望和平,但老百姓有统一的愿望,没统一的势力。统一台湾无非三策,武力解决是下策,因为老百姓承受不起战火摧残;握手言和是上策,但决定权操纵在少数台独分子手里并不容易;画地为牢困死它,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中策,也只有中策才能解决问题。”接待人员看着问大爷“您老人家是做社会研究的?”大爷摇摇头,“不是,是个退伍木工。”回答让在场人大感惊诧,握着申请书看视良久。

由于种种原因,大爷迁居的愿望未能实现。不过五年后他七十七岁时,自觉时日无多,便处理完所有家产随观光团越过海峡再回家乡。回家仅仅半年就去世了。

大爷是个情深义重的汉子,隔海相望妻儿几十年,守身如玉令人钦佩。去世前一日,他来到妻子坟上,抚着坟头草丛长吟:

夫戍边关妾在吴,西风吹妾妾忧夫。

一行书信千行泪,寒到君边衣到无?

吟完,拍拍手说:“玉莲,你等着,我这就陪你来了,再也不走了!”

我们还以为老人家是思念过度的呓语,没承想仅过一夜,他竟在沉沉酣睡中长眠而去,真是出人意料。政府没忘大爷曾是抗战时期的支前壮丁,与乡人隆重的给予厚葬。大伯处理父亲遗物时打开那个旧皮箱,发现里面一沓书信,仔细翻看全是写给父亲兄弟与妻子的,只是海峡波涛深,一封都未发出。

大伯翻出寄往家里这一封,郑重地将其叠放在一起,数来整正九十封。九十封家信,浸透了大爷独在异乡四十五个春秋思念家山的血与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