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惊蛰
一
六月的凤山,蝉鸣撕扯着溽热的空气,一声接一声,不知疲倦。教室里老旧的吊扇在天花板上苟延残喘地转动,搅起的不是凉风,而是凝滞的热浪与粉笔灰的混合物。空气黏稠如蜜,裹挟着少年们汗湿的青春气息。
坐在教室后排的何志伟眼皮沉重如铅,手中的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留下几道梦游般的划痕。林老师的声音与窗外无止尽的蝉鸣交织成催眠的魔咒,在他脑中嗡嗡作响。
“忻口会战!”林老师突然拔高的声线刺破了教室的沉闷,教鞭“啪”地一声抽在黑板上,“是抗战初期华北战场最惨烈的战役。整整二十一天,每天都是血肉横飞!”
何志伟被声音惊醒,抬头看去。投影屏上呈现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。十几个戎装笔挺的军人如铜浇铁铸般挺立,他们的眼神肃穆而平静,仿佛已知晓自己即将奔赴的命运。又好似穿透了时光,静静凝视着八十多年后的这群少年。照片的边角微微卷曲,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,带着岁月的包浆。
“这位是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军长——郝梦龄。”林老师的教鞭点在照片中央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上,“在忻口会战中以身殉国,他是抗日战场上第一位殉国的军长。蒋中正曾亲题‘身先士卒,纵横驰骋’……”
话音未落,教室后排突然爆发出窸窣的笑声。
“很好笑吗?”林老师的教鞭在讲台上炸出惊雷,粉笔盒应声跳起。
“林老师!”一个瘦小男生推着眼镜,憋着笑指向何志伟:“要是给何志伟贴上八字胡,不就是军长旁边那位啦?”
“乌白讲啦你,莫名其妙!”何志伟嘟囔着瞪向他,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。他向来讨厌被人拿来开玩笑,尤其是关于相貌的。
“不要胡闹!”林老师扶了扶眼镜,嘴上斥责,目光却在何志伟和照片之间来回扫视,“不过……”
林老师的语气忽然顿了顿,走近投影屏仔细端详,“这位军人,倒是也姓何。何志伟同学是外省人,回去问问家里人,有关系也不一定哦。”林老师带着善意的调侃说道。
教室里又响起一阵窃笑,但何志伟已经听不见了。他的心跳突然加速,不由自主地望向照片上那个何姓军官。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那张脸上时,呼吸为之一窒。
那人约莫四十岁年纪,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透着岁月沉淀的稳重。宽阔的额头下,眉宇间既有文人特有的儒雅气度,又隐隐透着军旅生涯磨砺出的刚毅神采。最让何志伟心惊的是,这容貌与自己相像不多,却与家中相册里祖父年轻时的模样重叠起来。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眉梢和抿紧的唇角,竟真有六七分神似。
“不会这么巧吧……”何志伟在心里默念,却无法移开视线。照片中何姓军人的目光深邃而坚定,仿佛能穿透时光直视人心。他突然感到大脑有些眩晕,耳边林老师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。
林老师维持完课堂秩序,继续抑扬顿挫地陶醉在自己的讲述中。然而何志伟的思绪却早已随着窗外摇曳的梧桐叶飘远了。他努力搜寻着记忆的碎片:儿时随父母回大陆省亲的零星画面虽然早已模糊不清,但在当下科技的加持下通过社交媒体与家族亲人也时有接触。若真有这样一位抗日英烈的存在,怎会从未听长辈们提起过?
“难道家族有什么秘密?”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他感到既兴奋又恐惧,仿佛即将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谜团。可时钟上的指针好像又对他开起了玩笑,移动得愈发缓慢了。
下课铃声终于响起,同学们如出笼的雀鸟,喧哗着涌出教室。何志伟却仍坐在原位,慢吞吞地收拾书包,目光一次次掠过讲台旁那道身影。
“林老师——”他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,声音有些发紧:“关于这个何姓军人,您还能告诉我更多信息吗?”
林老师抬起头,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:“天公伯仔颔颈反边咧!你对历史怎么突然感兴趣了?”
何志伟讪讪一笑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:“就是……有点好奇。”
林老师轻叹一声,在讲台上翻找起来:“老师查过不少资料,但关于他的记载实在太少。只知道他姓何,是郝梦龄军长的参谋。”她将一张微微卷边的复印纸塞进何志伟手中,“你不是在大陆有亲戚吗?或许可以请他们帮忙查查大陆的网站,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。这也算是帮老师一个忙了。”
“好的,老师。”何志伟轻声应道,目送林老师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人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展开那张复印纸,照片上的军官目光如炬,穿越八十余年的烽烟与时光,直直望进他的心里。他取出钢笔,笔尖在纸面上稍作停留,墨迹渐渐洇开,化作一行字迹:
何?——1937年10月——忻口会战。
二
北平琉璃厂东街的“松涛斋”里,掌柜何冠三正翻着账本。他的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划过,时而皱眉,时而叹息。
一九三九年,八月的北平暑气蒸腾,整座四九城仿佛裹挟着一股铁腥味,阴郁无比。青灰色的城墙下,膏药旗刺目地飘扬。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,日本兵的皮靴声像钝刀割过每个人的神经——这座古都,已彻底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之下。
“这该如何是好……”何冠三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个月的收支,眉头越皱越紧。往日里,这方寸之地挤满了品鉴字画的文人雅士,如今却只剩几只老鼠在房梁上窸窣作响。那些讲究闲情逸致的老主顾,不是举家南逃,便是闭门不出。偶尔推门进来的,尽是些专替日本军官搜罗中国文物的汉奸——昨日还是倒卖旧货的掮客,今日摇身一变,就成了日军的“文化顾问”。
何冠三还记得,前些天日本兵闯进荣宝斋,硬是以“保护文物”为名,把人家祖传的《快雪时晴帖》拓本抢走了。当时他站在店门口,看着老友被推搡在地,拳头攥得生疼,却只能强忍怒火。“危墙之下,岂有完卵?”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咀嚼,苦涩难当。
窗外萧索的街景映着账本上日渐稀疏的数字,何冠三枯坐良久,终于合上账册,闭目不语。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——曾经在保定军校意气风发的青年,如今却只能在这沦陷的北平城中苟且偷生。每当夜深人静,他总会想起当年与同窗们立下的誓言:“保家卫国,马革裹尸。”而现在,他却在为生计发愁,这让他内心充满了自我厌恶。
暮色四合,残阳如血。琉璃厂街角那株老槐树的叶子在热风中簌簌作响,像无数细碎的哀叹。青石板路上,一道斜长的影子随着“吱呀”的开门声,投进了松涛斋半掩的门内。
何冠三从账册间抬起头,但见来人车夫打扮:粗布短褂,腰间灰布褡裢打着补丁,裤脚还沾着泥渍。虽是一身穷苦人装扮,却掩不住通身的挺拔之气。那人摘下破旧的毡帽,眉间风霜刻就的沟壑里,忽地迸出灼人的神采:“冠三兄,别来无恙!”
“锡九兄?”账册从何冠三指间滑落,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埃。他喉头滚动,这一声熟悉的呼唤,生生劈开了数十年的光阴。保定军校操场上的晨露味儿、演武时的汗腥气,霎时涌到鼻尖。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站在面前的,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郝梦龄。
郝梦龄三步并作两步,铁钳般的手掌紧紧握住何冠三的腕子。“冠三兄,北平沦陷,你这里……”
何冠三嘴角扯出个苦笑:“日本人三天两头来查店,汉奸地痞更是横行霸道。你瞧,桌上我这方用了二十年的端砚,如今连墨都磨不开了。”他说着,内心涌起一阵羞愧。当年同窗中,郝梦龄已是赫赫有名的将军,而自己……
郝梦龄沉默片刻,忽然正色道:“我来,是想请你出山。”
“出山?”何冠三疑惑地看着老同学,心跳突然加速。他隐约猜到郝梦龄的来意,却又不敢确信。
“我部奉调山西,准备与日寇决战!”郝梦龄压低的声音里藏着金铁交鸣,“上峰命我为第九军军长,下辖一个师、一个旅。但还缺个参谋长,你若不嫌委屈……”
何冠三听了此话,转过身去,手指无意识地在茶碗边缘摩挲,内心翻江倒海。他渴望摆脱这屈辱的生活,重拾军人的尊严。可他仍有疑虑未解,“锡九兄,你知道我与蒋公的过节……”
“砰!”郝梦龄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青瓷茶碗叮当作响。“山河破碎至此!”这位将军眼中燃着幽蓝的火焰,“你改字为名,若无用武之地,何来勇冠三军?”
这句话像一把利剑,直刺何冠三心底。他紧闭双眼,良久不语,北平城无数个屈辱的晨昏在眼前走马灯般转过。再睁眼时,看到茶汤里浮沉的叶梗,恰似他在政治漩涡中浮沉半生的写照,目光愈发坚定起来。
“保家卫国,义不容辞!”这句话脱口而出,何冠三感到久违的热血在血管中奔涌。
郝梦龄展颜大笑,递过来一张印有“大同”二字的车票。
“好你个郝梦龄,原来你是有备而来。”何冠三心情大好,言语也变得轻松起来。
郝梦龄打趣道:“我只知道当年写下《从军志》的何冠三绝不是孬种。”
听闻此话,何志伟眼角皱纹里顷刻漾起少年时的意气,两人相视一笑,齐声吟道:“烽烟蔽日家国碎,身似飘蓬浪里萍。铁马冰河驱寇虏,丹心碧血固龙庭!”
英雄相惜的声音在夜风里交融,惊起了檐下宿燕。何冠三感到一种久违的使命感在胸中升腾,仿佛找回了失落的自我。窗外弦月升起,好似一把待出鞘的钢刀,正悬在北平城的咽喉上。
第二章 家书
一
何志伟蹬着单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,脑海中不断闪回着那张泛黄照片上与自己祖父神似的面容。咔嗒作响的车链条像是在追赶他纷乱的思绪:“祖父和那位何姓军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?”
祖父在何志伟出生前就已离世。寡言少语的父亲,在他面前几乎从不提起祖父的事情。对何志伟来说,“爷爷”只是相册里那个穿着中山装的模糊身影,是每年清明祭拜时牌位上的一个陌生名字。那些偶尔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——“打过鬼子”、“在北京待过”,就像是散落的拼图碎片,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案。
“这次一定要弄清楚!”何志伟咬紧牙关,脚下蹬得更用力了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,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。他隐约感觉到,自己正站在揭开家族秘密的门槛上。
回到家,何志伟连招呼都没打就直奔储藏室。“咯吱……”储藏室的门轴发出年迈的呻吟,像是在抗拒被突然打扰。陈年的樟脑味混合着纸页的霉味扑面而来,呛得他打了个喷嚏。昏暗的光线中,尘埃如同时光碎片,在空气中缓缓飘舞。
“在哪里……”何志伟喃喃自语,手指在堆积如山的旧物间急切地翻找。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不知是因为闷热的空气还是内心的激动。突然,他的指尖触到一个硬质的相框——是那张1968年的全家福。
何志伟将照片举到眼前,照片里穿着中山装的爷爷端坐在最中间:方正的脸庞、刚毅的眉眼,浓眉朗目,嘴角抿成倔强的直线。这个表情他太熟悉了——每次父亲固执己见时,就是这副神情。他盯着两张不同时代的照片,那相似的轮廓与神情,仿佛正在拼凑出被时间掩盖的真相。
“吃饭啦,今天做了麻婆豆腐。”何母操着一口带着乡音的“台普”从厨房里走出,打断了何志伟的思绪。母亲来台生活二十年,仍然乡音未改。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对家族历史的了解竟如此匮乏。
“妈,”何志伟的声音有些发紧,“今天上历史课,我发现了一个人。您快看看。”他递上复印纸,指着何姓军人,屏住呼吸等待母亲的回答。
何母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半天,“看不清楚唉。”
何志伟急忙解释道:“我们老师今天讲忻口会战,说这个军人姓何。我在照片上看和爷爷长得好像,所以……”
“嗨,你不早说。那他就是何冠三,你爷爷的二叔嘛!”她的语气稀松平常,仿佛在谈论今天的菜价。
“啊?真的有关系?”何志伟瞪大眼睛,他没想到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“何冠三你要叫太爷爷咧。”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何父突然插话,“回去的两次你都还小,没有印象。我们去太爷爷坟上祭奠过的。”父亲依然保持着一贯言简意赅的风格。“想了解多一点,自己去放旧物的老箱子里找找看啦。先吃饭!”
写完作业,月亮已悄悄爬上窗棂。窗外树影婆娑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无数往事在暗处低语,静待有缘人前来倾听。何志伟盘腿坐在床上,暖黄的台灯在墙上投下他专注的侧影。
他面前摊开从老箱子里翻出的一沓书信。这些信纸大多已经泛黄发脆,上面工整却略显潦草的钢笔字,记录着祖父早年在台湾工作生活时的点滴琐事——某日与同乡饮茶,某次出差见闻,或是节日问候与礼尚往来。何志伟翻阅了一会儿,只觉得这些内容像是流水账般平淡,不免有些索然无味。
正当他准备将信件收起时,目光忽然落在箱底一角——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叠用油纸包裹的物品。“这么用心包裹,肯定对祖父很重要。”何志伟心想,干涩的喉咙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。
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包物品,指尖能感受到油纸下信件的厚度。他轻轻解开细绳,一层层展开已经脆化的油纸,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个沉睡的梦。一股淡淡的樟脑香气夹杂着岁月特有的尘封气息扑面而来,让他不禁屏息——这些竟然是祖父珍藏多年的家书!
最上面那封信的封皮上,“何冠三”三个褪色的墨字赫然映入眼帘。何志伟的心脏猛地一跳——这是曾祖写给祖父的信啊!虽然历经数十载春秋,信纸却奇迹般地保存完好,唯有边缘处晕开的淡黄色泽,如同被岁月温柔地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,静静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。
何志伟屏住呼吸,手指微微发颤地展开信笺。一排清峻挺拔的毛笔字倏地跃入眼帘——那字迹力透纸背,银钩铁画,一笔一划间尽显风骨,仿佛带着时光另一端的温度,正等待他开启这段尘封的往事。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,似乎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墨香。
窗外的风忽然静了下来,仿佛连时光都在此刻驻足,等待着这个少年揭开家族记忆中最为珍贵的一页。
二
松涛斋内,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何冠三清癯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。那影子随着笔锋起落微微颤动,恰似主人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。“掌柜的,夜已深了,您的身子要紧……”老伙计捧着新沏的茶站在门外,欲言又止。
何冠三正觉喉间干渴,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却发现茶早已凉透。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嗓音:“子时三更,小心火烛——”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,朝门外摆了摆手:“再等等,还有最后一封。”
话音未落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何冠三与周福对视一眼,俱是神色一紧。周福快步走向门前,透过门缝窥视片刻,方才松了口气:“是街口的陈掌柜。”
陈掌柜跌跌撞撞地进来,面色惨白:"何掌柜,不好了!方才有一队日本兵往这边来了,说是要搜查‘反日分子’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我瞧见他们手里拿着名单,怕是……”
何冠三神色不变,示意周福将门闩好。他迅速将写好的家书收入怀中,又将案上笔墨纸砚整理妥当。就在这当口,窗外果然传来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,由远及近,整齐而沉重,踏在北平的街道上,也踏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。
何冠三的笔锋猛地一滞,一滴墨汁溅在宣纸上,缓缓晕开。三人屏息凝神,听着皮靴声在店门外停顿片刻,然后又渐渐远去。陈掌柜长舒一口气,抹了把额上的冷汗:“真是险啊……”
待陈掌柜告辞后,何冠三沉吟片刻,忽然对周福道:“老周,去把地窖里那箱字画取来。”周福依言而去,不多时捧来一个樟木箱子。何冠三从中取出一幅卷轴,徐徐展开——竟是明代大家文徵明的山水真迹。
“掌柜的,这可是您最珍爱的收藏啊!”周福惊呼道。
何冠三轻抚画卷,眼中满是不舍:“此物留在这里,迟早落入日寇之手。不如……”他提笔继续写信,将满腹心事倾注笔端:
静侄如晤:
家中一切可还安好?北平沦陷已逾月余,近日闻得日军正调兵遣将,意欲进犯山西。吾思虑再三,已决意重着戎装,随郝梦龄将军所部北上大同,与日寇决一死战。此去凶险异常,吾已抱定必死之志。特修此家书予你,倘有不测,权作留念。
叔父一生漂泊,半世戎马。犹记少年离家,辗转兰州、武昌、保定诸地,习武从军,志在报国。辛亥年间,曾随中山先生举义,武昌城头之枪声,至今犹在耳畔。然世事浮沉,沧桑变幻,此中滋味不提也罢。原以为此生终老于笔墨之间,在北平以字画谋生足矣。岂料日寇猖獗,神州陆沉,吾辈岂能坐视?今得老友相邀共赴国难,遂决意重投军旅,此心快哉!
吾族中子侄辈,唯汝天资聪颖,勤勉好学。然当此乱世,书生亦当执干戈以卫社稷。陇西虽地处偏远,然寇氛日炽,终有波及之日。望汝勤习武艺,熟读韬略,他日若国难未平,当持枪卫国,勿负先祖之德。我何氏世代耕读传家,然值此国破家亡之际,匹夫亦当以死报国。
昨夜独坐灯下,摩挲旧日家书,忽忆少时随父登临十方山,见苍松挺立,傲雪凌霜。家父尝言:“为人当如此松,宁折不弯。”今国难当头,吾别无选择,唯有效死疆场。倘得马革裹尸还,诚为幸事;若尸骨无存,亦不必悲戚,只当魂归故里,化作风烟,再望故乡一眼。
纸短情长,伏惟珍重。
叔父 手书
一九三七年 八月 十三
东方既白时,何冠三站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。晨雾氤氲,沾湿了他的衣襟。他整了整浆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,将数封家书郑重地交给老伙计:“老周,若我不归……”
东方既白时,何冠三站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。晨雾氤氲,沾湿了他的衣襟。就在他准备将家书交给周福时,忽然从前厅传来一阵喧哗。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,为首的军官用生硬的中文说道:“何掌柜,听说你收藏颇丰,皇军想要欣赏欣赏。”
何冠三面色不变,暗中对周福使了个眼色。周福会意,悄悄退到后院。何冠三则不慌不忙地将军官引至前厅,展示一些普通藏品。就在军官看得入神时,周福故意在后院弄出响声,引得日本兵前去查看。何冠三趁机将家书藏于院中老槐树的树洞内。
何冠三将一些字画打包送给这些日本兵,待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去后,方才取出家书。他整了整浆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,将数封家书郑重地交给老伙计:“老周,若我不归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缓缓扫过院中一砖一瓦,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聚着他半生心血。“此斋可典,所得银钱半数寄回陇西老家,交于家父。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收紧了下颌,声音愈发坚定:“余下的……全部捐作抗战之用。”
老周闻言一震,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:“掌柜的,您可要多保重啊!”
何冠三拍了拍老伙计佝偻的肩,轻声道:“去把我的刀取来吧。”
当那柄尘封多年的钢刀再次出鞘时,一道寒光划破晨雾。何冠三以指拭刃,锋刃上映出他坚毅的眉眼。他忽然手腕一抖,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,惊起满树栖鸦。
“老朋友,这次就不带你去了。”何冠三喃喃自语,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舍,却又无比决绝。
晨光渐炽,巷口的青石板路上浮动着细碎的金芒。何冠三在“松涛斋”匾额下驻足片刻,抬手轻抚那三个苍劲的大字,眼中闪过一丝眷恋。转身之际,他的步伐坚定而沉稳,朝着晨光走去。
挺拔的背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,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军官又回来了。这一次,他腰间虽少了佩刀,却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。
第三章 抉择
一
“志伟!起床了。”一缕晨光穿透薄纱窗帘,在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何志伟艰难地睁开酸涩的双眼,昨夜那些泛黄信纸上的字迹仿佛还在眼前跳动。
何母轻轻推开房门,看到儿子蜷缩在散落的信件中间,不由啧啧称奇。“平日里让你看书跟要命似的,怎么突然对这些老古董这么上心?”何母嘴角扬起一丝惊讶的弧度。
何志伟伸了个懒腰,眼中的倦意瞬间被兴奋取代:“妈!这些信太神奇了!”他抓起一张边缘破损的信纸,“这里面写的内容简直可以拍成电影!”
“行了行了,”何母笑着打断他,“以后有的是时间研究,现在赶紧洗漱吃饭。”
何志伟帮忙收拾着信件,却忍不住再次开口:“妈,要是当年曾祖父跟着来台湾,以他的资历……”
“傻瓜,有时候人的选择会影响命运,有时候却是命运选择了人。”何母的手停顿了一下,目光变得深远:“人生就像黄河水,看似奔流到海,可每一道弯都是自己的选择,也不能复回啊。”她轻轻合上木匣,那声“咔嗒”的轻响仿佛为往事画上了句点。
“所以曾祖父是主动选择留下的?”何母没有回答,转身走向厨房。晨光中,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。何志伟忽然想起母亲当年背井离乡跟随父亲来台的决定,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。
客厅里,何父端坐在餐桌前,双手捧着青花瓷碗,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老树的根须般凸起。尽管已年过古稀,但何父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,保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军人坐姿。
“爸,我看了爷爷留下的那些信,”何志伟试探地开口,“里面有些地方我看不太明白,您有空给我讲讲?”
瓷勺与碗沿相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“食不言,寝不语。”何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。
“得了吧!”何母正从厨房端出刚煎好的葱油饼,瞪了何爸一眼,“你爸啊,干了一辈子的情报工作,照以前就是‘军统’嫡系,人生信仰嘛是‘打死不说’,你能问出个什么来!”
何父嘿嘿一笑,不置可否。
“你爷爷当了一辈子蒋介石的兵,混了个上尉。你爸爸又当了一辈子蒋中正的兵,结果还是上尉,”何母一边给儿子夹菜,一边数落着何父,“混到最后,连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有……”
话音未落,何母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,打断了话头。何母接起电话,打开免提。一个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男声透过扬声器传来:“妈,今天周末,闲了给你打个电话,最近都还好吗?”
屏幕上出现一张与何志伟有三分相似的脸,来电话的是何志伟同母异父、生活在陇西的哥哥。何母立刻切换成方言,那种黄土高原特有的腔调让何志伟感到既陌生又亲切。
他凑到母亲身边,对着屏幕挥手:“哥!帮我查个人呗!”
“何冠三?曾祖父?”哥哥挑了挑眉毛:“怎么突然对家族历史感兴趣了?”
“是这样的,我昨晚翻到爷爷留下的一些信件,发现曾祖父留在了大陆,但他的故事很有意思。”何志伟瞥了一眼父亲,后者依然面无表情地吃着早餐,“我想多了解一些。”
“行,我查查看。你稍等一会儿。”哥哥答应道。
挂断电话后不到半小时,何志伟的微信就收到了一篇文章链接。紧接着是哥哥的语音消息:“志伟啊,这边网上信息也比较有限,我只能找到这么些了。你注意看,文章里说何冠三在1947年就退役了,时值解放战争,何冠三选择携家眷返回陇西原籍了。历史记载常有出入,特别是那个动荡年代。你要是真感兴趣,不如亲自来看看?”
接着是一条文字信息:“你既然对家族历史感兴趣,不妨放假回来住一段时间,话说咱哥俩已经有快十年没有见面了吧。”
何志伟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,十年——他上一次见到哥哥还是小学的时候。父亲在1987年开放大陆探亲后曾跟着爷爷回去过几次,后来再回去的时候又认识了母亲。如今父亲年事已高,身体每况愈下,已无法再长途旅行。母亲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父亲,也脱不开身。这让何志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:他要独自开展一次大陆旅行。
何志伟想到这,回过头去看了看父亲,“爸,我想……”
“去吧。”何父站起身,抹了抹嘴:“你长大了,该去看看了。我老了,走不动了。”
何父说完慢慢地走向房门。何志伟看在眼里,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影虽然挺拔却又显得有些孤独。
何父从房间出来时,手中拿着一本老旧的笔记本。“志伟,把这个带上。”何父递过来的手有些颤抖。
“这是?”何志伟赶忙接过,笔记本的牛皮封面已经泛白,书脊处的线脚松散开来,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倾泻出封存半个世纪的往事。
“这是爷爷的日记本,对你会有帮助。”何父语重心长地说道。
日记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,何志伟突然意识到,这不仅是祖父的遗物,更是一把钥匙——一把能打开时光之门的钥匙。他轻轻摩挲着扉页上祖父的签名,那笔迹力透纸背,穿越七十余年的风烟,依然清晰可辨。
窗外的阳光渐渐照在餐桌上母亲做的家乡口味的葱油饼上,也照在这个决定跨越海峡的年轻人脸上。何志伟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,那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。
他深吸一口气,在手机上打下回复:“大哥,不见不散。”
二
1937年10月,北方的风已裹挟着凛冽的寒意。日军攻破平型关后,如黑云压城般向太原席卷而来。第九军将士奉命死守忻口的南怀化高地——这是太原以北的最后一道屏障。硝烟未起,杀机已至,南怀化的每一寸土地,都在沉默中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血火洗礼。
破晓的晨光尚未驱散山间的薄雾,日军的炮火便撕裂了忻口的宁静。远处黄土飞扬间,板垣征四郎第五师团的膏药旗已逼近前沿阵地。刺刀在秋阳下泛着冷光,十余辆坦克如同钢铁巨兽般碾过干涸的河床。
何冠三趴在指挥部瞭望口,望远镜里日军炮弹不断在附近爆炸,震得掩体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。“命令炮兵准备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目光始终未离开那片逐渐逼近的死亡阴影。
“军长,敌军前锋约一个联队,配有坦克。”何冠三对身旁的郝梦龄说道。
“按计划作战。”郝梦龄点了点头。他凝视着远方扬起的沙尘,喉结微微滚动。沉默片刻后,他整了整军装的领口,转头望向周围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,声音突然提高:“诸位!此次战争为民族存亡之战!”
他的目光如炬,扫过每一个将士,“唯有牺牲,才能守住阵地!今日之战,我郝梦龄当与诸君同生共死!”
第五师团在钢铁怪兽的轰鸣中扑向南怀化——飞机投下死亡的阴影,坦克碾过炸裂的焦土,机枪的火舌舔舐着每一寸战壕。然而,第九军的将士们死死钉在阵地上,子弹打光了就抡起大刀,工事炸塌了就用尸体垒墙。日寇的冲锋一次次被击退,硝烟里回荡着嘶哑的吼声:“想过去?从老子尸首上跨过去!”
双方激战数日,南怀化已成了人间炼狱。高地在一昼夜间五易其手,战壕里堆叠着纠缠的尸骸——有头颅劈开的鬼子,有肠子挂在枪刺上的川军子弟。
何冠三的声音穿透枪炮:“告诉小日本,第九军就算只剩最后一人,刀尖也得朝着他们!”士兵们用豁口的刀刃作答,把打空的枪械砸向敌颅。冻土被热血浇得稀烂,一脚踩下去,分不清是泥浆还是血泊……
夜,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,沉沉地压在南怀化的山头上。指挥部里,电话铃声刺破寂静,一声比一声急促。何冠三的喉咙早已沙哑,却仍对着话筒不断下达命令,仿佛只要声音不停,阵地就不会陷落。
郝梦龄无声地走近,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。“伤亡如何?”郝梦龄声音低沉地问道。
何冠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,半晌才开口:“163团……只剩两个连了。”他定了定神,“不过南怀化高地还在我们手里!”
郝梦龄的目光落在作战地图上,缓缓说道:“明天我亲自带队反击。”
“太危险了!”何冠三猛地站起,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“你是一军之长!怎可……”
“正因为我是军长。”郝梦龄平静地注视着他,眼神像一泓深潭,“士兵们需要看到指挥官与他们同在。”
何冠三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电话铃声却再次炸响。他一把抓起话筒:“说!……什么?南怀化东侧被突破?立刻调预备队!”
凌晨时分,何冠三站在指挥部外。晨雾像一层薄纱,笼罩着蜿蜒的山路。郝梦龄带着卫队向前线进发,背影在雾气中渐渐模糊。
何冠三突然觉得胸口发闷,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。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,却又停住——军令如山,他还有自己的职责。
上午十时,通讯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指挥部,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:“报告!郝军长在前线……殉国了!”
何冠三如遭雷击,手中的铅笔“啪”地折断,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,却浑然不觉。他红着眼冲向前线,在一条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战壕里,他看到了郝梦龄。
军长静静地躺在那里,胸前的弹孔周围,鲜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,像一朵凋零的花。何冠三缓缓跪下,颤抖的手指抚过军长冰冷的面颊。晨光透过硝烟,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,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。
炮火在远山间沉闷地回荡,像大地痛苦的呻吟。何冠三缓缓直起身子,用沾满硝烟的军袖重重抹过脸庞。晨光刺破硝烟,在他坚毅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。
“锡九兄,”何冠三对着长眠的挚友低语,喉间滚动着铁锈般的血腥气,“军人当马革裹尸,你死得其所。”他整了整郝梦龄的领口,将那枚被血浸透的领章郑重地别在自己胸前。转身时,指挥部残破的帆布门帘在风中猎猎作响,像一面不屈的战旗。
“传令兵!从现在起,我代理军长职务。”何冠三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铁,在战壕里炸开。参谋们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骇人的光,那是悲痛与怒火淬炼出的决绝。
“传令各部——”他一把扯开领口,喉结滚动,“坚守阵地,为军长报仇!”
中国军队在忻口会战中坚守了整整二十一个昼夜,用上万具日寇的尸体为这场惨烈的战役写下血色的注脚。当第九军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与阵地共存亡的准备,决心战斗至最后一兵一卒时,上级却传来了撤退至晋南的命令。
何冠三站在硝烟未散的阵地上,望着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弟兄们的遗骸,只觉得喉头哽着一块烧红的铁——牺牲了这么多手足兄弟,最终却要放弃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。
夜色如墨,部队在崎岖的山路上沉默行进。何冠三骑在马上,胸膛里仿佛塞满了浸透鲜血的铅块,沉得让他喘不过气来。突然,他猛地勒住缰绳,战马前蹄高高扬起,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。
“啊——!”他对着漆黑的山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,惊起一群夜鸦,扑棱棱的翅膀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。副官循声望去,只见月光如水,在这位代军长刚毅的面庞上,两道银亮的水痕正顺着战尘未洗的脸颊无声滑落。
第四章 归途
一
飞机从台北起飞已经数个小时了,何志伟透过舷窗看着云层下的大地渐渐变换了颜色——台湾岛的葱郁翠绿逐渐被福建的红土丘陵取代,又慢慢过渡到两湖的青山绿水。
随着飞行轨迹一路向西,机舱广播提示即将抵达兰州中川机场时,他看见窗外已是黄土高原特有的沟壑纵横。这片与台湾截然不同的地貌,带着粗犷而沧桑的美感,让他睡意全无。他从随身包里取出爷爷的笔记本轻轻地打开,工整的钢笔字带着岁月的痕迹跃然纸上,向何志伟低声诉说起来。
“一九三九年二月。春寒料峭,日本已占我半壁江山。得悉二叔由前线调任河南博爱执掌县政,到任后尽己所能与日寇周旋,解民倒悬。二叔来信中告诫我‘国破家亡,书生不可独善其身。'此言如金石掷地,震我心魄。我亦决定投笔从戎,以少年热血,化抗倭利剑......”
“一九四五年八月。八年浴血,日寇终降!我随部队北上接收北平,有幸于北大未名湖畔结识佳瑞英。她谈吐不凡,思想新潮,与我志趣相投。已修书禀明父亲:儿与瑞英自由恋爱,决意结为连理。至于家中早年订下的婚约,恕儿无法遵从。招娣与我本素未谋面,不必虚耗年华,望尽早另觅良缘,莫负青春......”
“一九四九年,元月。护城河已结薄冰,天津失守,北平告急。上峰急令南撤台湾,听闻二叔已荣退归乡,我却军令难违。京生尚在襁褓,事急从权,只得暂寄瑞英密云娘家。我二人随部队从塘沽至青岛出港,大海茫茫,这一别,不知何日能再见故乡朝阳......”
合上日记本,何志伟轻轻叹息。大时代的洪流中,爷爷的故事不过是千万离散家庭的一个缩影。机舱里响起降落提示音,他看见干燥的西北风卷着细沙轻抚着跑道,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亘古不变的苍凉与温情。
取行李时,一块写着“欢迎志伟”的纸牌在接机人群中格外醒目。他看见举牌人镜片后闪烁的目光,那是血缘才会产生的微妙共振。
“志伟!”哥哥的声音略带激动,穿过了嘈杂的人群。
“哥......”这个称呼在唇齿间稍作停留,带着十余年的生涩。
“长得比我都高了!”哥哥接过行李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上次见你,还只有这么高呢。”他在腰间比划着,“走,我们回家。”
这个简单的词汇让何志伟心头一热——原来在凤山隔海几千公里外的陇西,也有扇家门为他留着。
驶向老家的高速公路上,两人聊着家长里短,社会变化。何志伟的目光却被窗外那些顽强生长的新松吸引。它们扎根在贫瘠的黄土中,枝干却倔强地指向苍穹,像极了被时代冲散又执着重聚的血脉。
当窗外的景色从荒芜的丘陵变成整齐的梯田,远处村庄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时,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——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。
何家老宅坐落于陇西县文峰镇的何家门村。虽然现代化的水泥路和电线杆已经模糊了村庄古朴的样貌,但那些见证过家族兴衰的老人们依然固执地守在这里。安土重迁,落叶归根——这种深植于血脉中的乡土情怀,是历经五千年文明淬炼出的中国式生命哲学。
“哥,就在村口停吧,我想自己走走。”何志伟的目光在熟悉的巷道间游移,试图拼凑儿时的记忆碎片。
“行,你先在老家住几天,回头咱们再去逛其他亲戚。”哥哥理解地点头。
站在村口的古槐树下,何志伟提着行李环顾四周。四五个孩童在不远处好奇地张望。
“你们好。”何志伟微笑着招手。
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嘴一笑,突然转身就跑。边跑边用浓重的乡音喊道:“何志伟来啰!台湾的何志伟来啰!”
这声稚嫩的呼喊让何志伟怔住了,随即会心一笑。熟悉的乡音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他在心里轻声说。
几个大些的孩子这时主动凑过来,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何志伟引路,一路上不时偷瞄着这个台湾来的亲戚,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。
拐过几道斑驳的砖墙,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静静矗立在夕阳下。院门前站着几位长辈,最前面的老者戴着金丝眼镜,身板笔直如松,灰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。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“国庆的后人来了。”老人的声音沙哑却铿锵有力。他微微眯起眼睛,镜片后的目光如炬,将何志伟从头到脚细细打量。“娃娃,我是你父亲的堂兄,你该叫我大伯。”
“大伯好。”何志伟的喉咙有些发紧。
“还不好意思了,你光屁股的时候我们都把你抱过!”大伯开怀一笑。“走,赶紧进屋。”
何志伟挠了挠头,还未张口便被拽进了大门。
院子里飘来阵阵饭菜香气。正屋的八仙桌上,各色菜肴琳琅满目,最显眼的是中间那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,金黄的油脂在肉块上闪闪发亮。何志伟被亲人们簇拥着入座,耳边是此起彼伏的乡音,眼前是一张张陌生却又亲切的面孔。
“这是你三太爷家的......”“这是你姑奶奶家的......”大伯一一介绍着亲人给何志伟认识。何志伟拿出父亲准备的高粱酒,与亲人们把盏言欢。酒过三巡,何志伟的脸颊泛起红晕。酒精冲淡了拘谨,也打开了他的话匣。
“大伯,我生长在台湾,接受的也是台湾的历史教育......”他的声音渐渐哽咽,“可我知道,我的根在大陆,在陇西何家门。我想知道我们家族完整的故事。”
老人长叹一声,皱纹间流淌着岁月的沧桑。“个人的命运啊,就像黄河里的一粒沙。”他摩挲着酒杯,目光投向远方,“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,起起落落。现在日子好起来了,我们更要往前看。两岸分离是民族的伤痛,但血脉相连的情分,任谁也割不断。”
夜里,何志伟拒绝了为他准备的床铺,执意要与大伯同睡在西北特有的土炕上。明亮的月光透过老旧的木格窗棂,斑驳地洒在炕沿上,大伯在黑暗中轻声讲述着往事,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同窗外的星光,一点一点在何志伟心头亮起。在大伯亲切的乡音中,他渐渐沉入梦乡,睡得无比安稳。
二
年过花甲的何冠三躺在硬板床上,辗转难眠。妻子赵氏侧过身来,轻声问道:“听说连师范学堂都要迁去汉中了?”
何冠三没有答话,目光仍望着纸窗上摇曳的树影出神。
自一九四一年卸任博爱县县长,他在西安已寓居八载。虽家道清贫,但凭着退役少将的身份,日子尚能维持体面。可自五月太原陷落的消息传来,西安城内的空气骤然绷紧。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如弦上之箭,兵锋直指西安。
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一连数道紧急命令传出,强令疏散城内“非必要人员及机构”,美其名曰“减轻物资消耗”。这一纸疏散令,逼得何冠三不得不携家带口迁往乡野。
时局动荡,四乡土匪蜂起,一家老小又怎能安然无恙?黑暗中,他望着纸窗外朦胧的月色,思绪飘向遥远的陇西。那里有祖辈的坟茔,有他童年嬉戏的麦场,有一棵老枣树还在记忆中结果。“回陇西去。”这个念头一旦生根,便再也挥之不去。
西行的列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,喘息着爬行在陇海线上。何冠三护着妻女挤进车厢,瞬间被各种气味包裹:汗臭、劣质烟草、婴儿身上淡淡的奶腥味。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妪被挤得站立不稳,何冠三默默让出半个座位。
“吃吧。”他将干硬的馍掰成小块,分给妻女。车窗外,残阳正将八百里秦川浸染得一片猩红,那颜色让他想起战场上见过的某个黄昏。
夜幕降临时,列车在宝鸡附近突然减速。一阵粗暴的呵斥声从车头传来,几个衣衫褴褛的溃兵持枪冲进车厢。
“老东西,识相点!”冰凉的枪管抵上他的胸口。何冠三缓缓抬眼,注意到对方领口磨破的军衔痕迹。
“第几师的?”他问,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。
溃兵愣了一下,枪口微微下垂。“关你屁事!”
“西安第十五军官总队队长,何冠三。”证件上的青天白日徽记证明了他的身份,但这个时候拿出来,何冠三又觉得有些讽刺。
溃兵的脸色变了,下意识地挺直腰板:“敬礼!不知是何长官……”
“拿去给弟兄们买酒。”何冠三递过几张纸币,手指在微微发抖,“但记住,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。乱了伦理,与禽兽何异?”
溃兵讪讪地接过钱,嘟囔着走向下一个车厢。
惊魂未定的玉玲扑进父亲怀里:“爹,您真勇敢……”
他轻抚女儿的头发,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旷野。乱世之中,勇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真正珍贵的,是那些在黑暗中依然守得住的本心。
天水老友王鼎五的家宅成了暂时的避风港。青砖灰瓦的院落里,两个老友对坐品茗。
“就在天水谋个差事吧,”王鼎五斟茶的手很稳,“教育局正好缺个顾问……”
何冠三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,一片枯叶正打着旋儿落下。“鼎五啊,你可记得保定军校那棵银杏?每年秋天,落叶都要把操场铺成金色……”
何冠三拒绝了老友的好意,依然在街头上摆起了字画摊子。
四九年八月的那个清晨,解放军的红旗插上天水城头。何冠三站在人群中,望着那些年轻战士整齐列队行进。他们的绑腿打得很规整,枪械保养得锃亮,与记忆里军阀部队的散漫判若云泥。
妻子忧心忡忡地拉他衣袖:“听说旧军官都要登记……”
他沉默良久,只道:“此生虽无建树,却未做过亏心事。”
军管会的干部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花了两个时辰仔细询问他入学后的每一段经历。最后递来一纸证明:“感谢配合,何冠三先生,您可以继续在天水居住。”
何冠三把盖着红印的证明拿在手中反复摩挲,“得民心者得天下啊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那方红印上,鲜艳得像初升的朝阳。
往后的日子里,渭河水一如既往地静静流淌着,但何冠三却亲眼见证了中国的历史巨变:土改的工作队挨家挨户走访,乡绅的田契在烈火中化为灰烬;剿匪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,昔日横行乡里的恶霸被公审;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的消息传来时,天水中学的学生举着标语走过青石街道……
大女儿玉珍考上兰州邮电局训练班的那天,何冠三破例喝了半盅西凤酒。酒液灼烧着喉咙,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。白色的绢帕上,点点猩红如梅花绽放。
一九五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。第一场雪落下时,何冠三正对着油灯出神。火苗跳跃着,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投下两点光亮。
“我想回陇西。”他突然说。
赵氏怔怔地望着窗外漫天飞雪:“这般天气?你的身子……”
“六十七了。”他又开始咳嗽,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。油灯跳动的火苗在他眼中闪烁,“不愿死在外面。死在故土,清明时节,坟前总有人烧纸,热闹些。”
赵氏沉默许久,眼泪无声地滑落:“好,我们回家。”
油灯在寒夜里摇曳,将老人佝偻的身影投在土墙上。窗外,历史的洪流仍在奔涌向前,而他,正要逆着时光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。雪花静静地落在院中,仿佛要掩盖所有的离乱与沧桑。
第五章 新生
一
清晨的鸡鸣声穿透薄雾,与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交织成陇西乡村特有的晨曲。何志伟在这熟悉的声响中缓缓醒来,昨夜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去,头脑仍有些昏沉。
“志伟,醒来啦。”大伯的小电炉上,罐罐茶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,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,令人精神为之一振。
何志伟揉了揉太阳穴,讪讪一笑:“睡得很踏实,大伯。就是昨天喝得有点多,头还晕晕乎乎的。”
“喝点茶就好了,快下来,我给你看样东西。”大伯转身从老旧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深色的木匣,小心翼翼地打开,取出一本泛黄的族谱。封面上,“陇西何氏宗谱”六个墨笔楷书苍劲有力。
大伯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页,声音带着几分颤抖:“你看,这是咱们何家的根脉。从明洪武年间迁到陇西,已经整整二十一代了。”他的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游走,最终停留在“何冠三”这个名字上。名字旁用工整的小楷注着:“陆军少将,抗日民族英雄。”
“这是我太爷爷的二哥。”何志伟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大伯点点头,镜片后的眼睛泛起泪光:“你二太爷爷是咱们何家的骄傲啊。当年他带领部队在徐州会战中死守阵地,身中三弹都不肯下火线。这些故事,你爷爷在世时应该常跟你说起吧?”
何志伟沉默地摇摇头,心头涌上一阵酸楚。在台湾长大的他,对家族的这段历史知之甚少。
这时,堂嫂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和烙馍。大伯抿了一口罐罐茶,说道:“赶紧吃,等下我带你去上坟。吃饱些,上山的路远着哩。”
饭后,大伯递给他一件崭新的白衬衫:“换上吧,今天要去见先人,得体面些。”何志伟郑重地换上衬衫,镜中的自己似乎与这片黄土地更亲近了几分。
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土路向祖坟的山头走去。何志伟提着竹篮,里面装着黄纸、香烛和祭品。山路崎岖,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,远处传来牧羊人嘹亮的歌声。
祖坟坐落在一片庄稼地中,坐北朝南,俯瞰着整个何家门村。何志伟注意到,在一排排坟茔中,只有两座立着墓碑。大伯解释道:“这两座碑啊,都是你爷爷87年回来时出钱修的。那会儿他跪在这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,说对不起列祖列宗,哎......”
何志伟定睛看去,正中的青石墓碑上刻着“何公冠三之墓”。墓碑后方,一排苍翠的松树挺拔而立,如同忠实的卫士守护着长眠于此的先祖。
祭奠仪式开始了。大伯先在墓前洒下一杯白酒,朗声道:“老祖宗,国庆家的志伟从台湾回来看您了!”声音在山谷间回荡,仿佛真的传达到了另一个世界。
亲人们依次上前焚香、叩首。何志伟学着他的样子,虔诚地三叩首。当他的额头触碰到温热的黄土时,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——仿佛有什么东西透过大地,直抵他的心灵深处。
焚烧纸钱时,大伯一边往火堆里添纸,一边轻声念叨着家里的近况:“老祖宗放心,家里一切都好,今年又添了两个重孙……志伟也从台湾回来了,咱们何家血脉不断,香火永续。”
青烟袅袅升起,在湛蓝的天空中渐渐消散。何志伟望着烟雾,忽然明白了这种仪式背后的深意——这不只是迷信,而是生者与死者的一种对话,是血脉亲情的延续,是中华文明特有的慎终追远。
“大伯......”何志伟欲言又止。
“你想说什么,志伟?”大伯的思绪被何志伟的话拉回现实。
“我能不能带走一些这里的泥土,回去埋在爷爷的墓碑旁?爷爷此生没有落叶归根,是他最大的遗憾。”何志伟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我想让爷爷在另一个世界,能够感受到故乡的泥土。”
大伯的眼圈顿时红了,他重重地拍了拍何志伟的肩膀:“好孩子,你能有这样的想法,你爷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说着,他亲手用一方红布包起一抔黄土,郑重地交给何志伟。
下山的路上,大伯娓娓讲起何冠三晚年的故事:“你二太爷爷退役后,本来可以去大城市过安逸日子,但他执意回到陇西老家。他说,仗打完了,该回来守着这片黄土了。直到临终前,他还念叨着要让何家的香火延续下去。”
夕阳西下,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何志伟回头望向祖坟的方向,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——他要种一棵树。不是普通的树,而是一棵能够扎根黄土、守望先祖的松树苗。
第二天清晨,他踏着露水来到村头的苗圃。在成排的树苗中,他仔细挑选了一株最为挺拔的青松幼苗。嫩绿的针叶上挂着晨露,在朝阳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。
“这是一棵生命树,”苗圃老人笑着说,“它能活上百年,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。”
何志伟小心翼翼地捧着树苗,再次走向祖坟所在的山头。在堂兄弟们的帮助下,他选定了位置——就在何冠三墓碑的右后方。他跪在地上,用双手刨开黄土,每一个动作都充满虔诚。
他先将从台湾带来的那包红布展开,将来自爷爷墓旁的一抔泥土撒入坑底。“爷爷,这是故乡的土,”他轻声说道,“现在,我要在这里种下新的生命。”
松苗被轻轻放入坑中,嫩绿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填土时,何志伟格外认真,每一捧土都压实,仿佛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。
大伯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山上,静静地站在一旁,眼中闪烁着泪光。“这棵树会活下去,”大伯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它会在这里扎根,生长,就像我们何家的血脉,永远延续。”
何志伟望着新植的树苗,轻声道:“我希望这棵树能够代替爷爷,在这里守护故土;也代替我,时常陪伴在先祖身旁。无论我在哪里,都知道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,是属于我的根。”
夕阳再次西下,金色的光芒洒在新生的小松树上,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。山风吹过,松针轻轻摇曳,仿佛在回应着这片土地的呼唤。
何志伟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棵树,这是一个承诺,一种延续,更是一个新的开始。就像这棵幼苗,他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这片黄土地,无论将来飘向何方,总有一部分的他,会在这里生长,常青不谢。
二
陇西何家门村的老槐树依旧苍劲,只是树下的石磨早已没了踪影。乡亲们不曾想到,当年背井离乡的何家小子,会在白发苍苍时归来。
老宅已由堂兄一家居住,何冠三只得寄居儿子何清家中。起初何清尚存孝心,却不知何时染上大烟瘾。每当烟瘾发作,那张扭曲的面孔便再顾不得人伦孝道。儿媳潘氏冷眼相待,更让何冠三如坠冰窟。
陇西的深秋,寒风已经开始刮过简易庵房破败的窗棂,发出呜呜的哀鸣。高烧不退的何冠三蜷在冰冷的土炕上,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早已没了热气。儿子狰狞的面容与儿媳刻薄的眼神,像两把钝刀子,反复割锯着他的心。这比窗外呼啸的风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。
年迈的老人决定搬出去住。开春后,在亲族帮衬下,何冠三在自家庄稼地里立起一间四米见方的庵房。一张板床,一只火炉,便是他的全部家当。为了生计,何冠三一面在地里种些绿荞、洋芋。一面在火车站附近支起摊位,代人写信。即便这样,日子依旧过得艰难。
一日,何冠三在读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——邓宝珊,这位现任甘肃省人民政府主席正是他的旧识。往事倏然浮现:同盟会中并肩而立,抗战时期虽分隔陕榆,却书信未断、战略协同。正是在邓宝珊的影响下,他真心实意地支持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。两人在民族危机之际结下了并肩守望、共御外侮的深厚情谊。
“他是知道我的......他知道我何冠三的为人,知道我的过去......”老人喃喃自语,一股强烈的、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从他心底涌起。这位封疆大吏,昔日并肩的战友,或许能给他这潦倒困顿的老兵一线生机?
他猛地坐起身,也顾不上寒冷,颤巍巍地摸出那支几乎秃了的毛笔,又找出一张发黄粗糙的纸。就着如豆的油灯,他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和残存的尊严,斟酌了许久,才迟迟下笔。
“邓主席勋鉴:
见字如面。近闻兄长主政甘肃,不胜欣喜!冠三冒昧致书,常于寒风砭骨时忆及昔年榆林军帐中,与公围炉夜话之景。而今墨砚常结薄冰,笔锋偶凝霜色,所得仅堪换粗粝充饥,然念及天下初定,百废待兴,亦不敢有怨……冠三不才,晚景潦倒,实属无奈。冒昧致书,非敢有所奢求,唯念及昔日同袍之谊、共赴国难之情,恳请兄台于百忙之中垂询关切,给予一条可行之活路。弟冠三叩首。”
七月的陇西,黄土塬被烈日灼人。何冠三在庵房里正对着小桌上一封代写的家书出神,墨迹干涸,心思却飘忽不定。自上次给邓主席去信,便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,希望如同被风吹起的旱地尘土,扬起又落下。
忽然,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个穿着整齐干部服的中年人找到了这里。“何冠三同志吗?统战部邀请你参加政治学习班,不知您是否愿意?”
“统战部?”何冠三的心猛地一跳,手下意识地在旧衫上擦了擦。那点几乎熄灭的火星,又被吹亮了。老邓没忘了自己啊,这是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!想到这里,何冠三的心田如久旱逢甘霖,瞬间滋润了。他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,“同志,我……我早想学习,万分欢迎!”
学习班的生活,对何冠三而言,是全新的体验,也是巨大的挑战。他年事已高,耳朵背得厉害,但军人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使他坚持了下来。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刻的反思,他反而常常能领会到文件背后更深层的含义。
在毕业典礼上,学院领导让何冠三代表学员上台发言。他身形清瘦但站得笔直,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着发言稿,目光扫过台下领导和同学们关切的脸庞,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我发言的第一段,是感谢。就在数月之前,我尚蜷缩于陇西城外一隅破庵之中,家宅难归,衣食无着。深感已是风烛残年,穷途末路。是党,通过统战部的同志找到了我,没有因为我历史的复杂和当下的潦倒而嫌弃我,反而给了我这次进入政治学校学习的机会……”他声音有些哽咽,调整了一下呼吸,继续发言。
“通过这几十天系统学习文件,聆听教员教诲,与同志们交流,我这一颗在过去几十年里充满了困惑、挣扎,甚至有些麻木的心,像是被彻底擦亮了一般!我年少时追随过孙中山先生,梦想着“天下为公”;中年时在抗日战场上,与郝梦龄将军等仁人志士一同浴血,深知国家独立、民族自强之重要……我经历过旧政府的腐败无能,目睹过旧社会的民不聊生。直到现在,我才真正明白,为何共产党能得天下,为何新中国能焕发出如此蓬勃的生机!因为我们党的一切方针政策,其根源都在于“人民”二字……”他的语调逐渐高昂,充满了激情。
“最后是我,一个七十老者的心声与誓言!我看到,我们的制度是最新的,它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和优越性;我们的国家是最年轻的,它如同朝阳,正在世界的东方喷薄而出……我人老,力气或许不如年轻人,但我还有笔,可以书写宣传新政权的美好。我愿竭尽所能,发出一份光,散出一份热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!”
何冠三讲完,深深地向台下鞠了一躬。台下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掌声。他眼含热泪,脸上却绽放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、充满希望和力量的光彩。
数月后,一个更加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传来。他接到了一份正式的通知——他,何冠三,当选为陇西县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。看着那张鲜红的证书,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。
这个旧时代的漂泊者,终于在新时代获得了新生!
尾声
一九六〇年寒冬,北风卷着碎雪,何冠三踏着冻土前往镇郊,为当地宗教界人士宣讲党的民族宗教政策。归途徒步涉过渭河时,因年老体弱、路途劳顿,被河中石块绊倒跌伤,自此缠绵病榻。
次年元月四日,弥留之际,老人用尽最后气力留下遗言,儿孙们含泪围聚床前,听他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一生漂泊,历经沧桑,然始终坚信:山河可移,血脉不断;政见可异,文化同源。愿后辈儿孙勿忘根本,以家国为重,以民族为念……”话音渐弱,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溘然长逝,享年七十七岁。
时隔多年,陇西籍夏威夷大学教授罗锦堂先生得知何将军的生平事迹后,欣然命笔题词:“爱国爱民,戎马一生!”八字铿锵有力,为何冠三将军的传奇人生作出了最好的注脚。
一九八七年冬,寒风萧瑟。陇西何家祖坟前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跪在黄土上。他颤抖的双手轻抚冰凉的墓碑,如同抚摸亲人的脸庞。
他含泪哽咽,诵读着余光中的《乡愁》,声音随着北风飘向远方:
“……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,我在外头,母亲在里头。而现在,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,我在这头,大陆在那头。”诵读至此,他已泣不成声,只能以额触地,久久不起。“爱达、爱妈,二达哎,不孝子何静携子孙们来看你们了......”
这位老人正是何志伟的祖父。四十年的隔海相望,终究天人永隔,唯有思念穿越时空,从未断绝。临行前,他将从台湾带来的泥土轻轻洒在坟前,又将故乡的黄土细心包好,准备带回海峡对岸。一来一去间,是两个故乡的重量的交换,更是一颗游子之心的归乡。
二零二一年冬,何志伟探亲后返台。飞机渐渐升高,他望向窗外,云层之下是蜿蜒的黄河和广袤的黄土地,那里有他的根,有他的魂。何志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包黄土,忽然懂得了二太爷爷的坚守,爷爷的乡愁。
无论海峡多远,总有一种力量无法割断——那是血脉中流淌的文化基因,是跨越时空的家国情怀。这情怀,在历史的长河中生生不息,在一代代人的心中薪火相传。何志伟轻轻闭上双眼,将那包黄土紧紧贴在胸前,仿佛听到了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。
他明白,自己的使命,此刻才真正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