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谨以此文致敬所有用生命记录真相的战地记者,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
“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,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”
——题记
一
一九三九年,鄂北。
我是一名战地记者。别人说我命大,穿梭于修罗场般的战场,从淞沪到徐州,再从武汉到随枣,身边的同行一个个倒在日本兵的机枪子弹、飞机的炸弹和狙击手的冷枪下,我却活了下来,身上只留下些弹片擦过的浅疤。
他们不知道的是,我从未真正“留下”过什么。我总把相机弄丢。
每一次,当我凭借几分侥幸,从尸山血海中拍到那些绝不能见光的真相——被焚烧的村庄、被扫射的难民、战俘营里的虐杀——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后,总会发现,那台视若生命的相机,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。手中紧攥的,只有一握虚无。
没有照片,就没有证据。我的文字,那些蘸着血泪写就的报道,便成了无人采信的“故事”,被所有报社扔进废纸篓。世界,不需要一个拿不出证据的记者。
二
又是一次出发,我发下毒誓,绝不重蹈覆辙。
我潜入的地方,是日军在战线后方设立的一座临时战俘营。他们报纸上赫然写着“皇军优待俘虏,共建大东亚共荣”。自从听到有人说起里面的惨状后,我就想要用镜头,撕开这谎言。
凭借对废墟的熟悉,和我绝佳的幸运,我找到一个绝佳的隐蔽角落,正好对准“审讯室”。黑暗中,我固定好我那台老旧的莱卡IIIA,镜头对准了灯光下的惨剧。
鞭挞声、骨裂声、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滋滋声,还有压抑到极致最终爆发的凄厉惨嚎……每一声都像刀子在剐我的心脏。我死死咬住嘴唇,才压下冲出去的怒吼。眼泪和怒火模糊了镜头,我必须忍住,我必须带着证据走出去,让世界看看这群披着人皮的豺狼!
一切终于沉寂。白炽灯下,只有一地暗红和冰冷的铁器闪着寒光。脚步声,铁链声,慢慢远去。我忍着巨大的悲痛和不适,收起相机,像幽灵一样溜出。
刚从一个墙壁上的弹坑钻出来,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撕裂了寂静。我的眼神变得慌乱。这个监狱周围缺少遮挡的地形,我本来是想等到深夜再偷偷溜走,可这一切,打乱了我的计划。顿时,整个战俘营炸开了锅。被关押的人们趁机砸开牢门,怒吼着向外冲。日本兵惊慌失措,哨声、咒骂声、枪声乱作一团。
三
我混在混乱的人流中试图离开,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。我心一沉,完了。
我的好运气,用光了吗?
抬头一看,是一名面色冷峻的日本军官。他力气极大,不容分说地将我拽向一辆轿车的副驾。我的心顿时凉到了谷底,但我的手,紧紧攥住了相机。
然而,车开出一段路后,那军官竟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低声对我说:“记者先生,别怕,我们不是敌人。”
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。
他快速扯开自己的军大衣,在衣服的侧面找到一个隐藏的口袋,迅速拿出一颗红星,旋即又掩上。“长话短说,我们是敌后工作队。鬼子有一个大队的兵力,明天要经过野三关,迂回包抄我们一支困在山谷里的队伍。我们的电台坏了,但必须把这个情报送出去。如果这个消息传不到。”他顿了顿。“那些兄弟估计就会无人生还了。你能帮我们送去吗?而且只有穿过那里,你才能到后方。”
他指的路线,恰好与我计划撤离的路线重合。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睛,重重点头:“我能!”
“拜托了!这关系到几千弟兄的生死,甚至整个战局的胜负!”他将一个薄薄的胶卷盒塞进我手里,“情报在里面。你的相机,就是最好的掩护。”
四
我将胶卷盒小心翼翼塞进相机包的夹层里。这一次,我知道守护的不再是单纯的新闻,而是能扭转战局的利刃,是无数同胞的生命。
翻山越岭,我用着我神奇的好运气,躲避着巡逻队和空中盘旋的日军侦察机,踏过被炮火反复犁过、焦黑冒烟的土地。一天一夜后,在次日黄昏,我终于看到了目的地——野三关前那片长着些许焦黑灌木的开阔地。
夕阳如血,将远山的巨大影子投在荒芜的地面上,一片死寂,弥漫着大战前令人窒息的宁静。我知道,这宁静很快将被炮火撕碎。
我深吸一口气,冲出灌木丛,向对面山脚的方向拼命跑去。
“嗖——”一颗子弹从我耳边擦过,打在身旁的土里。
“轰!”又一发掷弹筒炸响在我左前方。
我连滚带爬,躲避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和炮火。距离在一点点缩短。
五百米,三百米,一百米……
就在我几乎能看清山脚下树林晃动的人影时,我开始庆幸起了我自己的好运气。可是老天,好像偏偏想跟我开一个玩笑。我感觉左肩猛地一热,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几乎栽倒。中弹的瞬间,我第一个念头竟是狂喜——“幸好是左肩,我还能用右手抱紧相机!”
紧接着,右腿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。我重重地扑倒在地。
但我没有松开手。我用整个身体,死死地护住了胸前的相机。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我周围的地面上,溅起阵阵尘土。
我知道,我的好运,用完了。
五
我抬起头,视线因为失血开始模糊,但我看到了,山脚下的树林里,那些穿着灰布军装的身影正在焦急地向我招手。
那是希望。我是希望。
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拖着一条毫无知觉的腿,用没受伤的胳膊搂着相机,挣扎着,爬行着,朝着那片灰色爬去。子弹在耳边呼啸,但我听不见了,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。
我终于滚进了一个散兵坑。几双粗糙而有力的手立刻扶住了我。
我几乎说不出话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那个被我的鲜血彻底染红的相机,塞到离我最近的一个战士手里。
他接过相机,看着我,重重点头。
那一刻,所有的遗憾和不甘都消失了。
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没有丢掉我的相机。
似乎被鲜血染红的晚霞铺满了整个世界,没有一丝杂色。
不远处的一声枪响,惊起了无数只大雁飞向天空,整整齐齐,密密麻麻地现身在层层叠叠的云霞里。我知道,那是我留给这个世界,最后的笔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