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记:我的父亲柴景湘从台湾归来,偎依在奶奶身边已经十五年了。而今,风烛残年的我,想把父亲历经千难万苦地归来,一家人终于团圆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。
一
我出生在山东泰安一个富裕的大户柴家,我家几代以斫琴为生,爷爷经营着一个琴行,过着还算体面的日子。父亲是家中的长子,我有一个姑姑,还有一个只比我大三岁的小叔。父亲长得很英俊,虽然娶了母亲,生了我,却依旧在学堂里读书。
我小时候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,特别招人喜欢,每天爷爷下班回到家,就把我抱在膝头逗着玩。那天,合族正在热热闹闹地给我过二周岁生日,大门被粗暴地踢开了,闯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日本人,他们抓走了爷爷,惊跑了宾客,砸毁了家里的摆设,此后琴行也遭了大火。
爷爷走后,奶奶举着三寸金莲,顶天立地地扛起了家庭里里外外的重担,不断变卖家产,四处打问寻找爷爷的下落,天天求爷爷告奶奶托人营救爷爷,钱花完了,人却杳无音信。后来,据确切消息说,爷爷受尽酷刑后被日本人秘密处死了,原因是他偷偷地资助泰山上的抗日武装,琴行是抗日武装的秘密联络点,被日本人放火烧了。
找不回爷爷的尸身,族人们只好将爷爷随身的衣物,放进一口空棺内,大家让爷爷入土为安,直到现在,爷爷的坟依旧是个衣冠冢。父亲结束了公子哥的生活,万分悲愤满腔仇恨地决心弃笔从戎,告别家人上战场杀日本鬼子,替爷爷报仇雪恨。临走时,奶奶把家里的一张祖传古琴拿出来,交给父亲,嘱咐他既要记得国恨家仇,也要珍惜生命,传承祖业。
不久,日本人的飞机接二连三地在头顶轰炸,泰安一片狼藉,已经无法生存。精明强干的奶奶带着一家大小去投奔她城外的娘家人。在奶奶娘家人的呵护帮助下,我们在乡下置了安身的房产,买了赖以生存的土地,又开始了艰难的新生活。可地里的活再累再忙,奶奶也从来不让我娘出去抛头露面,只是在家给全家人做饭,赶针线活。
父亲一走就是几年,期间也给家里接济过一些零花钱,日本人被赶走后,父亲成了中国国民党运输队大队长,他往家里寄的钱比以前多了,但却很少回家了。
姑姑是进步青年,在济南城读书时经常参加学潮运动。有一天,她回家避开母亲偷偷地向奶奶告状说:“娘,大哥在济南城领着个漂亮女人经常进戏园子。”
“这个大狼!”奶奶一听,登时变了脸色,狠狠地骂道:“难怪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见人影。我找他去!”
“我带你去!”
奶奶从柴草堆里找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棒子,让家人备了马车,拉着我娘,搂着我,由姑姑带路,怒气冲冲向济南城赶去。她要给我和娘做主,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那个灰狼儿子。
二
来到济南城的一处雅静的小院子门前,奶奶跳下车,圪拧着小脚举着木棍,正要砸向那大门上的铜环,忽然,阵阵摄人心魄的琴音流淌在耳畔,不用细听,正是奶奶熟悉的《高山流水》,只是比她素日里听贯了的多了些缠绵伤感,多了些格外的恋恋不舍。那美妙的琴音,渐渐熄灭了奶奶几天来积聚起的怒火。
奶奶手里的木棒,无力地垂了下来。一曲罢了,听到敲门声,一个气质如兰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,只见她身穿淡蓝色的旗袍,站在二门口惊悸地向我们张望。奶奶下意识地望了望我那相形见绌的娘,无奈地将木棒立在院中,移动着三寸金莲,进了院门。
年幼的我看不懂大人们的游戏,却无端地喜欢女人,我喜欢她身上淡淡的兰草味,喜欢她拨动古琴的样子。女人看我的眼神也格外柔和。面对一个会弹古琴的温婉优雅的女子,尽管木棒使不上,但奶奶有的是维护儿媳的家法。没过两天,迫使父亲不情愿地将那个女子遣送了出去。
闲暇时,奶奶教我和母亲一起学琴,也许是祖祖辈辈的基因血脉里早已融入了对古琴的熟稔,小小的我悟性极高,学得得心应手,而母亲就吃力多了。温馨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,在这段时间里,家里又添了一个小生命——我弟弟。
直到有一天,未经母亲和奶奶同意,父亲把我和祖传的古琴偷偷带到那个漂亮女人身边,让我跟着女人学古琴。据说,那个女人不能生育,父亲有意让我和女人培养感情。这个举动吓坏了母亲,也激怒了把我看作命根子的奶奶。
木棒终于派上了用场,奶奶荡平了父亲的新家,抱着刚过百天的弟弟,领着小叔、我娘和我离开济南,从此他们母子反目绝交,发誓老死再不相见。临走时,父亲将那张祖传的古琴交给了我,他说:“女儿,这是咱家的传家宝,你天赋极好,好好学琴。”
不久,中国国民党败退到台湾,父亲彻底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,再也没有了音信,据和他熟悉的同乡说,父亲带着数百人的车队,途径东南亚去了台湾。
当年一别,奶奶从此再也没见过我父亲的面。
三
十多年后,我随着支援大西北建设的丈夫,带着祖传的古琴来到了甘肃白银市定居。每次回泰安老家,看到奶奶随着年龄越来越大,思念儿子的心思也越来越重,只见她常常站在家门口呆呆地望向远方,从日出到黄昏,一站就是大半天。
“咱们这地势太低了,瞭不见你爸。你陪奶奶爬上那高高的泰山去瞭一瞭哇。”一直盼望不回我父亲,奶奶常年睡不踏实。
“奶奶,泰山那么高,你脚小得根本爬不上去。再说,台湾远得很,爬到泰山上也看不见他呀。”
“母子连心,我就要爬上泰山去,让那个大狼看看他娘,看看他娘把他想成个啥样子啦!”
在奶奶去世前两年,为了了却奶奶的心意,我们全家十来口人,陪着奶奶去爬泰山,经过五六个小时的艰难攀登,连搀带扶,终于爬到了泰山山顶。
第二天一早,奶奶颤颤巍巍地站在山顶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,手搭凉棚向着苍茫的东南方望过去,望过去——她泪流满面,哆嗦着嘴,喃喃地念叨着:“儿子,娘想你呀——你回来吧!儿子,你欢欢回来吧,再不回来,娘怕是等不住你啦——儿子呀,你怎就不回来呀——”
在我的眼里,奶奶一辈子仿佛身穿铠甲的将士,就像泰山上的千年苍松一样,历经国破夫亡子散的种种磨难,却总是咬紧牙关往前挺,从未见她在晚辈面前掉过眼泪。而这一刻,望着无边无际大海,奶奶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将一辈子的苦水都倾倒进了泰山脚下的东海里。
四
“娘,娘!大哥来信了!来信了——”
“我的儿!娘知道你快回来啦——”
1979年,已经卧病在床的奶奶,终于接到了一封辗转多地的台湾来信,信封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十来个收信人的名字——我、我小叔、姑姑、姑父、甚至还有几个老街坊邻居。
奶奶走了以后,娘站在奶奶曾经站过的地方,就像曾经的奶奶一样,天天盼望着丈夫归来,从太阳从东海升起,站到太阳从西山坠落。
父亲终于来信了!这是他离开大陆三十年以来,写的第999封信!
1981年,在奶奶去世半年后,父亲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二年的泰安老家。尽管奶奶没见上他儿子的面,但奶奶走得很安详,她坚信他的儿子一定会回来,到她的坟头看望她。
五
说起离开祖国大陆的经历,父亲摇着头,双眼蓄满了浑浊的眼泪,哽咽道:“早知道过那生不如死日子,无论怎样也不出去了。”
原来,中国国民党败退台湾时,飞机运输有限,父亲一行数百人取径东南亚溃逃,车上拉着贵重物品,被某国扣押,关在水牢里长达一年时间,后来又被封闭起来做了两年多远超人类极限的苦役。最后,通过台湾方面的多次交涉,最终脱离困境,到了台湾。
年轻时倜傥风流的父亲,经历了种种苦难后,变得成熟坚韧起来,他抱定了一定要回到大陆老家的信念,没有在台湾娶妻成家。三十多年来,不论海峡两岸关系怎样,他始终都坚持给大陆老家写信寄信,从不敢懈怠,从不敢间断,最终如愿所偿地联系到了家人,经过两岸人民的共同努力,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,和母亲破镜重圆了。
父亲说,他在台湾的日子,夜里总是梦见他娘在呼唤他,喊着他的小名,叫他回家吃饭。于是他起早贪黑地工作,一分一分地挣钱存钱,到处打听家里的信息和回家的途径。他们好些从大陆到了台湾的人约好,日后不论谁回到大陆老家,都要代替他们去看看家人,都要去父母的坟头告知一声。
父亲初次回来时已经快七十岁了,而他的许多同乡都没能回来和家人团聚。父亲年年往返于海峡两岸,替那些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家的老乡完成遗愿。在他七十五岁那年,他感觉到再也奔波不动了,就此在大陆住下来,在泰山山脚下买了几块墓地,将奶奶重新安置进去,十多年后,他安详地承欢在了奶奶的膝下。
父亲生前特别喜欢来我生活的大西北,他说,这儿冬天不冷,夏天凉爽,好住。他还说这儿的人善良淳朴,人和人亲,呆着自在。他还喜欢我家女儿书房里传来的阵阵琴声:
如果雨是云归来
如果梦中亲归来
如果你是游子要归来
如果青春归来
……
每当抚摸着我家那张祖传的古琴时,父亲总是老泪纵横,他曾经去济南城找过那个会弹古琴的漂亮女人,但没有找到。
后来,他鼓励我家孩子弘扬古琴传统文化,欣然出资支持创办凤之音琴筝艺术学校。
现在回想起来,父亲是幸运的,他回家的意志是那一代游子共同的愿望,我们一家的团圆幸运的,那是两岸人民期盼祖国统一的缩影。
而今,多少年过去了,奶奶站在高高的巨石山,面朝东南,迎着泰山喷薄的日出,成为一幅望子归来的剪影,成为一尊盼子归来的雕塑,永远刻在了我的脑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