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肃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网站标识

仇与愁

来源: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台湾光复80周年征文作品    作者:杨程文雅 康锐锐 顾舒媛    时间:2025-11-19

没有人告诉过我她的名字,就连墓碑上也只草草刻着“邓氏妻”三个字。我与她见面不多,更少有并肩谈心的时刻。直到2022年冬天,她的身体日渐衰弱,家人将她安置在我学校附近的医院进行康养。因为这个缘故,我与她交谈的机会才渐渐多了起来。寒冬愈深,她的生命也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将尽。在最后的日子里,往事如走马灯般在她朦胧的视线里流转,她常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,讲述那些被岁月浸染的旧事——说起她的青春,说起家族的沉浮,甚至追溯到更远,说起整个民族的沧桑过往:

那年,长女先菊出生不久,我尚未出月,在家中静卧,听窗外热闹非凡。

听不真切外面到底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,只觉雀跃无比,与往日大不相同。我强撑羸弱的身体,拖着被缠成三寸金莲的小脚,从吱嘎作响的木床挪下,穿过一道道门房,我终于听见:“日本投降矣!日本投降矣!”三五成群的卖报小童在磁器口的青石板上奔走欢呼,8月炙热的阳光仅少了往日的燥热,金色的希望洒满每个行人的笑靥。

日本投降,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。明明前些时日我与邓老幺还险些于日军的空袭中丧命,明明大哥从战场上运回的千疮百孔的尸骨还仍历历在目,明明三姐夫前些天还在借酒浇愁忧虑家国……如今过去那一切关于“生离死别”的悲剧终于落幕,无尽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退却,我们终于得到解脱!日本投降了,中国胜利了!

可这胜利的狂喜像一记重锤,猛地敲开了记忆的棺木,那些尚未冷却的恐惧与痛楚,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倒灌而来。就在月余前,这同一片天空,还被日机的轰鸣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
1944年底,我随邓老幺至上海收购物资,热闹非凡的上海滩各色人等混杂其中,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紧张的气息。邓老幺的收购极不顺利,日方特务层层设卡,哄抬物价,原先接头的南洋侨商因被监视而不敢妄动。邓老幺揣着即将见底的金条,在下榻的房间里焦灼万分。

一夜,骤雨敲窗。房门被有节奏地轻叩三下,邓老幺警觉地摸向腰间的枪,低声问:“哪位?”门外传来带着闽南口音的低语:“同舟共济人,特来送蓑衣。”

接头暗号,这是接头暗号!我们小心开门,只见一位姓陈的先生站在门外——早不记得确切姓名,姓氏也是记个大概,或许姓程,也或许姓岑——衣衫虽被雨打湿,神情却镇定自若道:“邓先生不必疑心。家父得知您此行困境,特命我前来。我们陈家虽是日本‘籍民’,但从未有一日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。自割台那日起,家祖便立下家训:‘暂做倭奴身,永为华夏魂’。”说着,他递上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。“这是您要的无线电零件清单上的大半,我们先一步从瑞士商会手里截了下来。西药仓库在岘港,由我家族商号作保,三日内可运抵海防。”

邓老幺又惊又喜,但他仍追问:“陈少爷,你们冒此奇险,所求为何?”

陈先生的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,仿佛能穿透重洋,看到故土台湾。他声音低沉却坚定:“不求利,不求名。只求邓先生回去后,告诉前线浴血的同胞们,在海外,在日本人的名册上,还有一群心向祖国的‘台湾同胞’,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盼着‘光复’二字成真。今日助你们,便是助我们自己回家之路!”他顿了顿,转头看向邓老幺,眼中闪着光:“倾家荡产何足惜?你们在重庆变卖的是祖产,我们在海外赌上的是整个家族的性命和基业。若能以这些身外之物,换我台湾重回祖国版图,我陈家万死不辞!”

此刻,邓老幺心中所有疑虑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动与敬佩。他紧紧握住陈安平的手,千言万语化作一句:“袍哥人家,绝不拉稀摆带!这份情义,我邓老幺和前方的将士们,记下了!抗战胜利之日,我必在磁器口摆开流水席,恭迎陈先生全家回‘家’!”

陈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,那件他留下的旧蓑衣,还带着室外的湿冷寒气。它像一个吉兆,让我们在阴霾的上海滩看到了一丝曙光。在上海我竟被查出怀孕三月有余,加之局势因素,我们不敢久留,尽快带着第一批到手的物资,沿着错综复杂的秘密通道,历经周折于1945年春回到了重庆。

然而,家的温暖尚未驱散旅途的疲惫,一个噩耗便如冰水般浇头而下:我们千辛万苦运回的后几批紧要物资,特别是陈先生家族担保从岘港运出的那批西药,在广西境内被日军截获了!消息传来时,邓老幺正在书房对着地图研究下一步路线,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,震得茶碗乱跳,那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,瞬间布满了血丝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——变卖祖产换来的金条,在上海滩的冒险,与台湾同胞以命相托的义气,眼看就要因这最后一环的疏漏而付诸东流。他立刻派人去打点关系、探听消息,但每一次回报都让他的脸色阴沉一分。那几日,家中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,他彻夜对着一纸电文叹息,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。我知道,那叹息里,不仅有对巨额损失的痛心,更有对陈先生一家安危的担忧和对前方战局的深深无力感。

就在这焦灼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当口,我腹中的孩子却等不及了。或许是被他父亲的焦躁感染,或许这孩子生来就注定要卷入时代的漩涡,在一个闷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傍晚,我的阵痛提前发作了。

几乎就在产婆被匆忙请进家门的同时,空袭的警报声如同厉鬼的哀号,撕破了山城短暂的宁静。于是,所有的焦虑都被迫让位给最原始的生存本能,邓老幺的焦急瞬间从远方的物资转移到了眼前咫尺的产房,一边是即将降生的骨肉,一边是随时可能落下炸弹的死神,而远方物资被截的挫败感,更给这生死关头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。

佣人慌得乱了手脚,刚点燃的催生艾草被打翻在地,满屋都是焦煳的苦涩。爆炸声由远及近、地动山摇,屋顶的瓦片簌簌落下灰尘,迷蒙了产床前那盏昏黄的油灯。我攥紧了身下被汗与血浸透的床单,在接生婆“用力!用力!”的喊声与窗外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的交织中,只觉得生死一线。那一刻,我恨,恨这战争连女人最私密、最神圣的产房都不肯放过,恨那远天的敌机,要将我这刚来的骨肉连同这座城一同毁灭。邓老幺,我那平日里在码头、商会说一不二的袍哥丈夫,那时也只能红着眼,攥着拳,守在房门后,听着外面的天崩地裂,他的万贯家财,在那一刻却换不来一方真正的安宁。

如今,胜利的欢呼响彻云霄,我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先菊,那喜悦却沉甸甸的,压着太多来不及哭出的悲伤。我想起空袭时险些丧命的惊惶,想起大哥残缺不全的遗体,想起三姐夫醉眼中的泪。我们胜利了,是的,我们胜利了。

胜利的狂喜尚未完全沉淀,时代的洪流便以更汹涌的姿态席卷而来。三姐夫作为中国国民党空军高级军官,命运早已与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紧紧捆绑,撤离的命令下来,毫无转圜的余地。

那是一个比空袭来临更令人窒息的时刻,没有隆重的告别,只有仓促和压抑。三姐姐一改平日的聒噪开朗,只是沉默,只是泪眼婆娑,只是默默低头立于姐夫之后;三姐夫仍着一身笔挺的军装,却难掩疲惫的姿态,他先紧紧抱了抱先菊,又用力拍了拍邓老幺的肩膀,喉结滚动,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:“保重……等稳定了,我们就回来。” 他的眼神里,有军人的决绝,更有兄长的不舍与无奈,那目光里,是告别,也是无尽的歉疚。他知道,这一走,留下的我们,将面临怎样的未来。邓老幺,这个重情重义的袍哥,此刻也显得无能为力。他的钱财可以支援抗战,却无法在政治的巨变中,留住至亲的归途。他只能红着眼眶,塞给他们一些金条细软,反复叮嘱:“到了那边,凡事小心,家里……有我在。”

他们是半夜离开的。白市驿机场上,烟雾朦胧,远处停着的庞大战机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,只有跑道两侧的指示灯和舱门口透出的微弱光亮,在浓重的黑暗里切割出冰冷而匆忙的轮廓,没有热烈的送行,只有压抑的低语和急促的脚步声。引擎已经开始预热,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,震得人心头发慌,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。我抱着襁褓中的先菊,强撑着产后虚弱的身体,那双被缠裹得畸形的小脚,几乎站立不稳,邓老幺紧紧搀扶着我,他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。登机舷梯被迅速撤走,舱门缓缓关闭,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巨大的轰鸣声陡然加剧,飞机开始滑行,越来越快,最终挣脱地面,冲入沉沉的夜空,机翼上的红绿灯光在云雾中明明灭灭,像风中残烛,越来越远,直至被无边的黑夜完全吞噬。四周瞬间陷入一种死寂,只有夜风刮过旷野的呜咽,那一刻,比任何一次日机空袭都更让人绝望。空袭时,我们至少还挤在防空洞里,亲人的体温触手可及;而这一次,是活生生的剥离,是骨肉被硬生生扯开,抛向不可知的远方。冰冷的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襟,我却感觉不到寒意,因为心,已经沉入了比这夜色更深的冰窟里。

最初,还能辗转收到几封经由香港寄来的信。信上字迹潦草,多是报个平安,描述台湾湿热的气候,以及对家乡味道的无尽思念。信中不敢多言时局,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浓浓的乡愁和无法归来的苦闷。我们回信,絮叨着磁器口的变化,先菊的成长,叮嘱他们保重身体,期待重逢。然而,政治的寒冰很快冻结了这仅有的音讯。海峡两岸,成了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。一纸薄薄的家书,再也无法跨越那湾深邃的海峡,所有的联系,戛然而止。

从此,思念成了漫长的凌迟。每当夜深人静,我总会想起生产那日的爆炸声,想起大哥的遗骨,想起三姐夫醉后的泪水,更想起机场上那场雾中的离别。曾经的生死与共、并肩抗战的情谊,在冷酷的政治隔断面前,显得如此脆弱不堪。

我们在这边,经历着新的时代变迁;他们在那边,守着一段回不去的旧梦。一条海峡,隔断了音讯,隔断了归路,也几乎隔断了一生。

邓氏妻的呢喃声越来越低,直至细不可闻。盈眶的老泪终究没有落下,只是在那满是皱纹的眼角闪烁着星芒。她极慢、极慢地闭上了眼睛,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。我感到那只一直紧握着我的、干枯的手,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,安然地沉落于床榻。近半个世纪的等待与守望,于此划上终点。她疲惫的灵魂,踏上了真正的归途,去与她日思夜想的大哥和三姐姐家重逢,去与陈氏家族讲述新的时代曙光。

那段硝烟与血泪交织的岁月,是一个民族共同的集体记忆。当磁器口的青石板上响起“日本投降矣”的欢呼时,那不仅是大陆同胞的胜利凯歌,更是全体中国人用生命铸就的历史丰碑——台湾的光复,正是这场伟大胜利最庄严的成果之一。正如故事中母亲在战火中守护新生,台湾同胞也在岛内发起雾社起义、组织义勇队奔赴前线,或以物资形式支持抗战。中华民族也用数以万计的牺牲,守护了每一寸山河的完整。

台湾,这片土地从来都是中国血脉不可分割的部分。

而今当我们抚摸故事里“永不结痂的伤痕”,更应读懂历史的深意:那条隔开骨肉的海峡,从来割不断共同的文化根脉。就像邓老幺变卖家产支援抗战的袍哥义气,就像三姐夫离别时“等稳定了就回来”的哽咽承诺,两岸同胞始终是同舟共济的命运共同体。铭记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,而是要让抗战精神成为照亮前路的灯塔——反对任何形式的分裂行径,守护用鲜血换来的国家完整。

站在民族复兴的新起点,我们当以抗战先辈的勇气跨越海峡的波涛。让更多“三姐姐”不再守望无期的离别,让先菊这样的新生代在共享的繁荣中传承民族记忆。

当新时代的阳光洒遍神州每一寸土地,我们终将实现先烈们“振兴中华”的夙愿,让中华民族真正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