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愿许秋风离别意

来源: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台湾光复80周年征文作品    作者:王淑霞    时间:2025-11-19

夜深沉

1947年寒冬。上海的一条狭窄的弄堂里。

古旧的老街在一场冬雨中显得更加幽深,青石板路泛着清冷的光。一座逼仄的小屋被挤在望也望不到头的小巷里。很多年前的白墙布满霉斑,在夜里平添几分凄楚。

屋内,一灯如豆。昏暗的光线里,一张老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。女人形若枯槁,气若游丝。忽然,昏迷很久的她奋力睁开双眼,望向比墨还黑的窗外。

床边,一个二十多岁的俊朗男子浓眉紧拧,蹲坐在一旁,双手紧握女人的手,时不时用嘴呵气,似乎想要温暖掌中逐渐失去的温度。

“良志,我,我,可能要去了。”

女人艰难地吐出一句话,勾出男人的两行热泪。他的双手攥得更紧了。

“不,不要……”

女人费力地抬起胳膊,浑黄的双眸竟然闪出一丝神采。透过夜空,她仿佛又回到了烟花三月的杭州。那时,她十五岁,他十七,两个年轻的人儿一见倾心。他是仪表堂堂的钟表店学徒,她是小家碧玉。经过三媒六聘,他们结婚了。

婚后,两人的生活蜜里调油,第二年有了大儿子念祖,更给这个小家增添了欢声笑语。他很聪明,从掌柜的那里辞了在外单干,不几年,生意就做得红红火火。她以为,日子就会一直这样了。

可是,世道终究不太平了。他抱着身怀六甲的她眼神深情而无奈:“美娟,我们去上海可好?”

“良志,咱们要分开吗?”她的语调中除了委屈,还有些许撒娇。

“乖,我们不分开。可是,世道太乱,上海是大都汇,或许日子会好过些。”

她任由他将全部的身家和孩子安排在一辆马车上,连夜启程。

小儿子思祖还是个懵懂的孩子,不止一次地询问:“姆妈,咱们什么时候能去你说的那个杭州呀?”

她只是诺诺地答:“快了,快了!”

烽火连天,他守着妻儿靠着以前的微薄积蓄勉强维持生计。可是,美娟病了,病魔在她身体里扎下了根,一年又一年的折磨,丰腴的身体也被磋磨得瘦骨嶙峋。她在深夜一次次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,恨极了自己不争气的身体,捶打几下后,又颓然垂下了两条无力的臂膀。

许久许久,女人艰难回头,抽出鸡爪般瘦弱的手指摸摸念祖毛茸茸的脑袋,又摸摸思祖稚嫩的脸庞。

“老天爷,留我一条性命吧。毕竟,他们还都这么小啊!”

一股悲怆自胸腔,如箭一般穿过五脏六腑,疼痛如影随形。她朝着漆黑的夜空想要说什么,蓦地睁大双眸,张大嘴巴,然而,只是缓缓落下了双手,定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。

“姆妈,姆妈,你醒醒,你醒醒啊!”

思祖望着被众人围住的母亲,仰起头,不解地问父亲:“爸仂,姆妈为啥睡那么久还不醒?”

父亲强忍悲痛,将思祖抱在胸前,喃喃自语:“姆妈太累了,让她好好睡一觉吧。”

良志早已知晓妻子来日无多,只是不想会如此之快。二十多岁的年纪,不是寿终正寝,草草操办了事。

家底贫瘠,稚子年幼。良志不得不为以后的生计打算,他多方托人打听,均不得消息。无奈,只有收拾简单的行李,只身从上海辗转至杭州。

机缘巧合,一位本家叔叔在部队任职,得知良志生活举步维艰,便将他介绍到自己所在的部队任文书一职。

临走之时,父亲将11岁的念祖和5岁的思祖郑重交给自己的姐姐代为照顾。姑姑毕竟出嫁,而且家境也不宽裕。小屋烟雾缭绕,一屋子的大人在商量他们的去留。念祖嗫嚅着说;“我能照顾弟弟。” 这声音太小,早已被咳嗽声、吸烟的吧嗒声和各种各样的声响掩盖。直到伯父站起身子,磕了磕烟袋锅子里面的烟灰,他俩的去留被一锤定音:“老大念祖随我,老二思祖随叔叔。这样不偏不向,咱们一家都是五个娃娃。”

劳燕飞

没爹没妈的孩子总是比别人要早熟几分。虽说伯父和叔叔对他们一视同仁,但在念祖和思祖眼里,自己就是别人的累赘。

新中国成立后,已经在上海的伯父和叔叔久等父亲不归,只好在心里认定他已经不在人世。当伯父将这个结果告诉两个孩子的时候,他们没有哭。爸仂的容颜在他们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,悲伤似乎都被岁月消磨殆尽了。

在受人欺负的时候,心里憋屈的时候,他们俩手拉手跑去母亲的坟前说一说,哭一场,心里会畅快许多。可是,父亲连一件衣物、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,只有靠梦中的想象来思念,现在,连念想都断了。这是永别了吗?思祖的双眸潮湿,仰着脸望向一脸严肃的念祖。

十几平米的房间里要挤下七八口人,别说坐,就连站着都不敢伸胳膊,生怕打到别人。晚上,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安置床,打地铺是最好的选择。冬天湿冷,夏天闷热,这些都可以忍受,唯有无父无母的凄楚是他人无法体会的。两个孩子更像两个孤独的羔羊,相互鼓励,相互取暖。

“哥,哥,我要去支援大西北,建设大西北了!”

思祖兴高采烈地冲进家门,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兴奋,他不知道大西北究竟是怎样的,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十六岁了,该是自力更生的年纪了。

“胡闹!谁让你自作主张的!”一向和善的哥哥疾言厉色,甚是愤怒,让兴奋的思祖冷静了下来。

“咱们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,你还要和我分开么?”哥哥的话像一根根针刺向思祖的心,他一把抱住相依为命多年的哥哥,泣不成声。

尽管不舍,却还是要走。毕竟,争取到这么光荣的机会不容易。思祖背起行囊,跟着大家上了火车,好久好久,他还能看见哥哥站在月台上一动不动,就像当年父亲走时他们的姿势一模一样。

大西北恶劣的环境结结实实地给少不更事的思祖上了一课,皲裂的嘴唇,干涸的皮肤,一喝水就跑肚的身体状况吓退了很多人,念祖也在信中多次跟弟弟说,坚持不住就回上海,有哥哥的一口饭吃,就绝对不会饿着弟弟。

思祖拒绝了,他是个没有退路的孩子,别人可以撒娇,可以找父母诉苦,唯有他只能默默承受。习惯了就好了,这是他经常安慰自己的一句话。

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也会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,他究竟是怎样的?高矮胖瘦?严厉还是和善?他一无所知,可是,所有的档案上他必须端端正正地填上父亲的名字和他的身份:已故。他积极努力工作,多次提交申请书,想要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可是,往往组织派人外调一次,一切就杳无音讯。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,大家都认为他心知肚明,不必言说。

在东南的台湾岛上,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日日守在海边,深情地望着海的那一边。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亡妻是他心口的一枚朱砂痣,永远珍藏。两人恩爱甜蜜的画面早已镌刻在心,家成为一枚印章,缝在胸口。这么多年,登岛的人早已各自成家,只有他,还日日盼着回家,盼着看看两个孩子,老大的眉眼他还依稀记得,老二却没有一点记忆,大概和妻子一样眉眼清秀吧?他想他们,想得发疯,那是他的亲骨肉啊!

鸿雁书

1987年5月的一天,思祖的心如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。他收到了哥哥一封特殊的来信。

念祖因公被派驻巴基斯坦,又辗转至香港。这么多年,他寻找父亲的念头一直没有熄灭,他不相信父亲已经亡故。抱着试试看的态度,他托人在香港和台湾的报纸上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,寻找自己的父亲。由于当时年岁小,他把父亲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。

此时,父亲已经由人撮合成家,并育有两个子女。虽说续弦,却也夫妻恩爱。子女都知晓父亲在大陆曾有两个孩子,也知道父亲对他们的记挂之情。当大儿媳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,第一时间将报纸拿回家里与老父亲确认。文中姓名虽有一字之差,但籍贯、家庭成员及分开的原因等内容都一一对应。老人默念数遍,颤抖着双手,老泪纵横:“是他们,就是他们!”

思祖忐忑不安地打开信封,一张信纸上遒劲的笔迹写到:“儿啊,我如今已经退休,但思乡念子之情愈老愈增,不知有生之年可否与你们团聚,一次足矣!”字里行间讲述着一位离别38年的老父亲思乡、思儿的深情,更将愧疚、不舍、激动、感念统统融进薄薄的纸张之中。思祖摩挲着照片上父亲的面容,泣不成声。如今,他不再是孤儿,是有父亲的人了!

一把抹掉泪水,思祖提笔向父亲详细介绍了他的工作和家庭情况,并给老人寄去了全家福。看着小儿子儿女双全的幸福家庭,老人心怀大慰,叮嘱他一定要努力工作,好好照顾家庭。

思祖抚摸着老人的来信,热泪横流,原来这就是有人关怀、有人爱的感觉,真好!他多想一下子飞到了父亲的身边,看一眼,摸一下自己的老父亲。让多年的梦境变成现实,是他最大的心愿。

大洋彼岸的长途电话,让念祖颤抖不已,父亲浑厚的声音自听筒传出,如此亲切又如此陌生,顾不得擦去滑落腮边的泪水,念祖如同亲面父亲一般,垂手而立,恭敬异常。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,更是他半辈子期盼的亲情。电话挂断很久,他依然笔直挺立,仿佛父亲就在眼前。

为此,念祖积极寻找相关部门,多方做准备,甚至行囊都收拾妥当,一旦达成,必定疾驰到父亲身边尽尽人子之孝,哪怕几天都好。

然而,天终不遂人愿。各种各样的原因,阻隔着父子于万水千山之外。

盼回归

终究,父亲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。

当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,思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嚎啕大哭。他不知道咫尺竟然已成天涯,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。

台湾的兄弟与他们商量,决定将父亲的遗体火化,然后所有的子女一起将老人安葬。这是老人的遗愿,他说自己离家太久了,如同浮萍一般无依无靠,回老家安葬是不可能了,那就魂归大陆,了却思念吧。

遵从老人的遗愿,所有的子女齐聚上海。当一家人团聚一堂的时候,才明白根脉、血缘这些词汇在兄弟姊妹的身上具象化,熟悉的眉眼,相似的面容,让亲人之间丝毫没有陌生感,近距离地拥抱、问候,互诉衷肠。是父亲将他们之间维系,更是父亲让他们手足相亲。

一场葬礼,悲伤的成分与团聚的喜悦杂糅,交织出一曲亲情之歌。大家让父亲入土为安葬,让他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。归来吧,归来哟!浪迹天涯的游子!

台湾的子女对大陆的两个哥哥特别亲热,他们诚恳邀请两个哥哥能去台湾看看、走走,了解一下父亲这几十年在台湾工作、生活的地方,沿着父亲的足迹追思逝去的岁月。他们说,父亲是个很优秀的人,是个多才多艺的人,更是一个很负责的人。

念祖和思祖何尝不想去父亲的家里探寻过往呢?心心念念多少年,不就是盼着这样的机会吗?但是,如今仍然有许多因素制约。不过,他们郑重承诺:一旦可行,必登岛。

前两年,念祖因公去了一次台湾,终于见到了父亲的家,那里的一切让念祖既熟悉又陌生,他一遍遍抚摸着父亲坐过的椅子,喝过的茶杯,用过的笔,久久不肯放手。弟弟妹妹看出了念祖的心思,让他挑几样带回去,聊解思念之情。念祖再三道谢,拿了两件父亲的贴身衣物带了回来,并寄给思祖一件:抱着衣服就像抱着父亲一样。

山泉叮咚,禽鸟唧啾,那是山的和声;浪花呼唤,海风长吟,那是水的和声;大自然有万般和声里,最美的是亲友团聚的笑声。两岸统一是两岸人民心中最大的公约数,是14亿中华儿女的民心所向,台湾回家,指日可待!